我走得飛快,小喜一下就讓我遠遠拋下,小祿子一邊跑,一邊追著我說:「姑娘,別怕,咱們還有三爺、四爺、八爺、十二爺,他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我才不怕。」張嘴,舌頭竟然接到自己鹹鹹的淚水。
哭什麼啊?我不怕的呀!
誰知道這個時空還能留我多久,說不定,和親隊伍走著走著,就讓我走回機場,導遊點人頭,一點二點,就點到我身上。
吞下哽咽,明明說了不害怕的呀,為什麼還是猛掉淚?
是不是因為心有了羈絆,有人拉住感情線那端?是不是因為,不知不覺間,我再不當自己是這個時空的局外人?是不是因為動了情、有了意念,我開始相信自己有權利改變?
章幼沂,不准哭!我對自己下命令。
我要回月秀閣的,雙腳卻不知不覺走往阿朔的懷恩宮,我低著頭猛走,一步快過一步,害得胸口那顆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直到常瑄擋在我面前,關心的眼光盯住我,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對勁。
「我沒事。」我推推他。
「你有事。」他不讓。
「我說,我沒事!」我氣糊塗了,把氣轉到他身上,用力一跺腳,踩上他的腳。
「什麼事都別怕,四爺會替你做主。」
哈哈,做主?當皇帝對上兒子,誰贏誰輸?這點兒邏輯我還是有的,這個吐蕃王妃,我當定了。
我指著他,一臉的潑婦樣,「你給我聽清楚,能替我自己做主的只有章幼沂,其他的都閃一邊去,誰都別想做主!」
皇帝算什麼屁啊,要是哪任總統敢做這種拉皮條的生意,看他還選不選得成下一屆!
話說完,才驚覺自己是白癡,我對常瑄發哪國脾氣啊?又不是他叫我去和親的。
他沒說話,靜靜退到一邊,讓我過去。
「對不起。」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輕聲落下話。
我直接往裡頭闖,見到阿朔坐在廳裡也不理,刻意從他的身邊繞過去,往裡屋走,見到床,鞋子一脫就縮進他的大床裡。
我用力抱住他的枕頭,用力拉起他的被子,將頭臉、全身上下統統蒙上。憋在心口的那口氣,在聞到他的味道時,鬆開了……
這張床,我不是第一次躺,每次來這裡玩累了,不等人邀,就自己爬上床來,舒舒坦坦睡上好一會,直到小祿子、小壽子來尋人。
好喜歡阿朔的氣味……那是讓我不害怕的泉源。
誰說我不怕的,即便再隨遇而安,掉到一個陌生的時代裡,說著不擅長的言語、過著一無所知的生活,你來試試,沒嚇掉半顆膽子算你行。
我只是ㄍㄧㄣ啊,只是哄騙自己啊,只是以為假裝得更勇敢一點,就不會讓膽怯找上自己。可是,我終究是害怕……
我聽見他在低聲詢問小祿子和小福,側過身,壓住耳朵,不愛聽。
我告訴自己,只要睡一會兒,肯定可以找到辦法解決;我鼓吹自己,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流女子,我受過教育、念過書,在這個時代,我可以行動自如。
我對自己打氣,欺騙自己,和親不是多嚴重的事,我有絕對能力可以解決,雖然,我老是高估自己。
好半晌後,阿朔拉開我蒙在頭上的棉被,深深的眼光裡有著疼惜。
「吃排頭了?」
他怎麼進來的?沒聽見有人搬動他的聲音啊!是武功高強的常瑄用無音腳把他給帶進來的?
我悶著氣搖頭。「沒事。」
「沒事會哭得滿眼紅?」他把我拉起來。
「蓄水量太多,我的淚腺在洩洪。」嘟嘴,撐住最後一分驕傲。
「很難過嗎?」他笑笑,寵溺地揉揉我的頭髮。
「難過什麼?高興得很!」我抬高下巴,驕傲得連自己都搞不懂。「當和親公主呢,光宗耀祖,倘使我再能幹些,就會像文成公主一樣,名留青史,讓當地居民塑像膜拜。」
「吐蕃國王很老了。」
「老才好,去那裡,我給他弄個假王子,再搞個垂簾聽政,到時候你這個大將軍還得巴結我,求我別派兵攻打大周。」
「滿腦子怪念頭。」
「我很行的,我不是那種嬌嬌女,草原、沙漠都為難不了我,不論走到哪裡我都會活得精彩輝煌。」我說得雄心萬丈,驕傲地不肯承認自己好害怕。
他噗哧笑出聲,握住我的手。
「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擔心。」他觸觸我的額,帶上一絲憂鬱。
「什麼?」聽不懂他的意思。
「你那麼能幹,要是想飛走,我一定抓不住。」他歎氣,手指頭在我的手心裡輕輕畫著。
「是啊,我很能幹的。」我又哭又笑,重複他的話,然後拚命點頭,很努力讓他知道我是女強人一號。
「笨一點、弱一點,求求我會怎樣?」他輕聲問。
「求你做什麼?」讓他去向皇帝求情?別傻了,章家爹爹樂觀其成,何況獎勵金都發出去了,我不嫁誰去嫁?
「驕傲!」他捏捏我的臉,莞爾道:「放心,我不會讓你去和親的。」
「你說了算?」我揚揚眉。
「對,我說了算。」他笑出聲,手一勾,把我勾進懷裡。
靠在他肩上,飽飽的溫暖將我圍裹,我丟掉傲氣,不再假裝。「進宮前,大娘對我說,人責為債,我生於章家,吃穿用度都是章家給的,如今長大了,不該滿腦子鴛鴦蝴蝶,應該好好想著如何報答章家。」
如果人的一生是為了還債,那麼快樂怎麼辦?幸福怎麼辦?夢想怎麼辦?那些是不是統統不重要?
「你在乎她的話?」他反問。
「不是在乎,是沉重。以前讀到『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時,還心疼楊貴妃的父母親背負了天底下人的輕賤,女兒想嫁皇帝,哪輪得到父母親來說嘴?現在終於弄懂了,榮宗耀祖和親子感情,他們會選擇前者。」
「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
沉默是金的男子也想講故事了?我還以為那是我這種多嘴婆的權利。
點點頭,我說:「好,最好加上操作表情,弄得豐富精彩一點。」
他愛溺地推推我的額頭,跟著我笑開。
「我第一天學習兵法時,下了課就跑去找母后,鬧著她,要她告訴父皇,我不想學殺人的事情。」說完,他臉龐浮上一抹苦笑。
我看著他,心疼。原來貴為皇子,也是有許多的無奈與不得不,原來上天是用這種方式維繫著公平法則。
「皇后娘娘答應了嗎?」白癡,當然不,皇后娘娘和我家大娘一樣,都盼著子女為自己的人生添上奪目光輝。
「母后說,我一出生便有六名保母、六名乳母、六個宮女、六個太監在身邊服侍,有針線工人、漿洗工人、燈火工、鍋灶工……有二十幾名下人為了讓我過得舒服而戰戰兢兢。
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生活,一開口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這一切,不因為我是皇族貴胄。」
「那麼,是為著什麼?」
「為了讓我有足夠的能力去抉擇與競爭。」
「不懂。」
「父皇生了二十一個皇子,不是每個都能成為未來的帝王,有人年紀輕輕就遭暗殺,有人熬不過疾病煎熬,有人得不到父皇歡心,有人能力不足以服眾,能撐過一關又一關、爭過一場又一場的,方為勝者。你說的很正確,要在這個後宮活下來,的確得經得起千錘百煉。」他歎氣,額頭貼上我的。
「那就別去爭、別去搶,靜靜地活在一個角落,平平安安長大,然後一旦羽翼豐足就展翅飛過這堵高牆。」
「你以為不爭不奪就會沒事?不可能。」他的眉頭結上一朵愁雲,好看的眼睛帶上凌厲。
「當然可能,像鏞歷那樣,與世無爭,快快活活長大。」
「我畢竟不是鏞歷,何況就是鏞歷,日子也不會好過。你以為你的詭計能哄得住那群小鬼多久?總有一天,小鬼們會長大,總有一天,鏞歷礙了誰的眼,就會活得不安穩。」
「所以,你下定決心要爭奪……」皇位那兩個字,我終是說不出口。
「我十六歲上戰場,砍下第一顆敵人的頭顱時,溫熱的血漿噴在我的手背上,那股腥臭讓我幾乎拿不動手中的劍。但是我一回頭,撞見溫將軍眼角的諷刺嘲笑,於是我提氣、舉高劍,飛快砍下另一顆頭顱。」
「為什麼呢?我不懂。」
「溫將軍是大哥的岳父。」
那個把地方治理得很富庶的端裕王?我沒見過他,但知道所有人都誇獎他,誇他有能力、有擔當,性情平和,與人人交好,對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人物,你很難對他產生惡劣想法。
「所以……」
「那次是大哥親自推薦溫將軍當我的副手,父皇答應了,因為他是個久經戰事的老將軍,經驗老道。」
「端裕王舉薦是為了幫你?」才說完,我就後悔。他不是說過溫將軍眼角掛了諷刺嘲笑嗎?
「你很聰明,卻真的很不擅長爾虞我詐、使心機。」他笑著把我壓進他懷裡,長手臂圈得我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