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錯全在你,與他們無關?」皇后的聲音聽在耳裡,像鐵皮磨刮著玻璃,讓我全身上下泛起疙瘩。
「是的。」我咬牙認罪。
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明知道死定了,我還在強撐著當英豪。回頭看四人一眼,他們目光中流露著詫異與感激,我朝他們點點頭,給一個安心笑容。
「很好,這可是你說的。來人!把她帶下去,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我對數字有概念,但對單位詞心存疑問。那個板多大?要幾下才會皮開肉綻?幾下就會讓人魂歸西天?
我很快在眾人的倒抽氣聲裡得到答案──那個板,相當相當大。
「姊姊,姑娘家皮嫩,挨不得這麼多板子,略施薄懲也就是了……」
在我被幾個老宮女抓出去時,我聽見淑妃緊張的聲音。
來不及反抗,老宮女們不留情地把我壓在院子裡的一張長板子上,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分站在兩旁,隨即,一位宮女用粗嘎的聲音喊出「行刑」二字,還來不及反應,第一板就落在我的屁股上。
天,屁股著火了!下意識地,我想翻身逃跑,可是手腳被人死釘在木板上,動彈不得。
我懂了、明白了,不必等到二十大板,我就會魂歸離恨天……
第二板又落下,我扯起嗓子大聲尖叫,以為叫得夠大聲,就可以忘記板子和人肉相觸時的疼痛,可是,並不能。扯心裂肺的疼痛幾乎要謀殺我,我不知道痛可以把人類的神經撐到哪個頂點,只知道寧願死掉也不要繼續痛下去。
接連著第三、第四……打到第五下,屁股就失去知覺了,叫不出聲、喊不出心碎,我彷彿看見鍾馗站在眼前。然屁股失去的感覺在嘴巴出現,一陣腥甜味湧上,我沒經驗,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味道留在唇舌間腥臭難聞。我想,我快死了。
第七、第八……那板子還在打嗎?
數數的老嬤嬤聲音持續著,我卻好想睡覺,身上像長了對翅膀,就要往天上飛去。雲啊,輕飄飄,風啊,吹得人著惱,那天怎麼背都背不全的詩句居然在腦裡重映。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真是的,畫眉樂未享,鴛鴦未成書,我就要回家了。那時總擔著心怕回不去,現下真要走了,卻是離情依依。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有人喊暫停。模模糊糊間,我勉強抬起眼簾,在看見那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時,我在心底輕輕地說了聲:久違了,花美男。
趴在長板子上,風自身上吹過,全身泛起寒慄,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天氣,我卻不斷冒出冷汗,汗水濕了衣裳。那是阿朔最喜歡的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不知衣服破了沒,沾了血還能不能洗得乾淨……
被打傻了,在花美男進屋,說服皇后留下我一條賤命同時,我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知道,在皇后眼底,一條人命比螻蟻高貴不到哪裡去,她大可把我弄死,再對爹爹說,章姑娘急病攻心,沒了。
誰敢多話?頂多是掉兩顆淚水,歎一句紅顏薄命罷了。都是貪玩吶,這不又給我上了一課,想在後宮生存,豈能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突然間,我高興起來,阿朔的腿傷了,他當不上太子、皇帝,我不必為了想留在他身邊,待在這個人吃人的鬼地方。
是的,我被打壞了,壞到忘記自己快死掉了,忘記阿朔還有個李家千金等在那裡……打壞的腦子不斷想著阿朔,阿朔……要是來救我的人不是花美男而是阿朔,不知道有多好……
意識飄散,恍惚間,我聽見大批人馬隨著皇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身邊執刑的太監走開,黑色布靴離開我的視線。
終於,手腳被鬆開,連同那個喊行刑的粗嘎聲音也離開,我長長地吐一口氣。得救了……
花美男蹲到我身邊,輕輕把我抱起來,在他懷裡,我很安心地讓自己墜入黑暗深淵。
在那之前,我聽見他的歎息聲。他說:「傻丫頭,我還以為你變聰明了,沒想到才沒幾天,你就闖下大禍。」
※※※※※
又作夢了,夢見黑衣男人來到我床邊。
我喜歡伴隨他出現的茉莉花香,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喜歡他粗粗的手指頭在我臉上磨蹭,彷彿有無數的心疼與不捨,更喜歡他什麼都不說,就讓我的胸口塞進滿滿的安全感。
我想拉住他,可每回作這樣的夢時,全身都無法動彈。於是,我只能對他微笑,只能說著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的話,做著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過的動作。
「我沒事,別擔心……你可以再來看我嗎……你好香,我喜歡你的味道……」夢裡,我是這樣說的。
他環住我的身子,下巴在我發間磨蹭,聞著他的味道,我在傻笑。
他是誰?不知道,也許是潛意識裡創造出來,為了讓自己安心、精神穩定的虛幻人物。但不管怎樣,我非常滿意自己的創造力。
而等我真正清醒,已經是兩天過後了。
醒來時,看見小喜在床邊擦拭淚水,紅紅的眼眶、浮腫的雙頰,她緊咬著唇的樣子,可愛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趴著的,大概怕我壓到傷口,床上鋪了好幾床軟軟的棉被。
「別哭了,我沒事。」我出聲。
小喜一驚,抓住我的手,就跪了下去。「姑娘,都是小喜的錯。」
「又不是你去告密的,哪算得到你頭上?」我不過隨口說說,誰知她臉色驟變,唇咬得更緊,淚水掉得更凶了。
心神一凜,我眉頭微皺。怎麼會呢?我還以為自己收攏了大家,以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唉……人真的不能過度自信。
擠出笑臉,拍拍她的手,我一語雙關:「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小喜沒盡到責任,小喜該提醒姑娘、該替姑娘擔罪,怎麼能讓姑娘替我們頂罪?」她聲音激動高亢,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門自外面打開,有人進來。
是阿朔、花美男和鏞晉,見他們進來,小喜連忙抹去眼淚,屈身問安後,退到一旁。
「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阿朔讓人抬到床邊,坐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覺得宮裡的規矩要改改。」我嘟起嘴,帶著兩分撒嬌,把手擱在下巴,微撐起上半身。
「改什麼?」他問,眉頭是皺的、眼睛是瞇的,那表情用白話文的說法叫做不爽。
「打人屁股啊!傷人屁股又傷人自尊,一罪不二罰,一刑卻二傷,太過分。」
挪挪手,我讓自己的手指觸到阿朔擺在床上的指頭,不過是一個輕輕接觸,我像小偷般笑得滿臉賊。
「才醒來,又能胡言亂語了。」花美男靖睿王笑說。
「你還敢來?朋友當假的喔!一定要見我被打得半死才出現。」
「怪我?你真敢講,我出京辦事,事情才剛辦完,還沒回復父皇呢!就讓老四的人把我攔下來,一路把我拉到月秀閣救人。你啊,不是說好要收斂一點的嗎?怎麼轉眼就闖下滔天大禍?」花美男說。
是阿朔……原來是阿朔……心甜滋滋的,想轉身看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才半翻身,就痛得齜牙咧嘴。
「做什麼?安分一點。」阿朔冷淡的聲音傳來。
看,那麼快,關心又被鎖進面具後頭,真討厭。
我不理他,也不管屋裡還有旁人,硬要把他的面具撕下,讓他的關心昭然若揭。
抓上他的手臂,我用力翻身,企圖讓自己變成側躺,半靠在他身上,可是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卻痛得汗流浹背。
「你!」他只說一個字,我卻聽得出他有多麼憤怒。
生氣就生氣吧,我偏要任性,誰讓屁股那股子被火燒的感覺不失蹤,誰讓憋在肚子的委屈不消散,疼痛的人最大。
「乖乖躺好。」他怒道。
「偏不。」我同他對上。
「你在跟誰鬧?」
「跟你鬧。」我的聲音比他大。
「就不怕傷口又裂開?」他的口氣裡出現一絲不捨。
「不怕,御醫很好用。」我像被翻了肚的大烏龜,怎麼都翻不回來,越氣越急,就把自己弄得越痛。
「好了、好了,我來!」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幫我把棉被迭迭弄弄,擺出一個懶骨頭,俯身抱起我,讓我靠躺在中間。
嘶……我倒抽氣、咬牙切齒,不過是讓人稍微搬動都痛成這樣,打板子的太監下手真重。
「很痛嗎?」阿朔的臉看起來比我更痛。
我擠眉弄眼,企圖分散疼痛的感覺,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點藥?」花美男急問。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絕,吸呼吸呼,過好一會兒,我才慢慢適應那股子疼,偏頭,看見阿朔來不及隱藏的心疼,撒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