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靈犀一動,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當了好幾回笨蛋。
他是可憐她、同情她嗎?抑或想成全當年與她阿爹之間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寬容,拐著彎想護她周全?
結果當著他的面又徹底當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慘,慘到事後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過了整整兩個月的養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續走上半個時辰不頭昏眼花,且斷骨的左臂也卸去夾板,能夠輕緩動作……她腦子才漸漸管用,漸漸意識到這座烈親王府是怎樣的所在,漸漸覺出僕婢們竟真的把她當成正經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實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覺間窩下來了,毫無排斥。
……是因為他吧?
那個週身上下、裡裡外外都透著和爹娘相似氣味的年輕親王。
因有他在,強烈地吸引她入甕。
初冬午後,日陽暖中帶寒。
男子肩寬腰窄的頎長身軀背著光,髮絲剛沐洗過,已烘得半干,即使背光亦泛開烏墨墨的輝芒,散在背後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綢緞。
他說,從她阿爹那兒,他學會不少本事,問她願不願學。
那得看看他究竟會些什麼,總得仔細試過,才曉得他是否真才且實料。
這幾日她試著拉女子專用的軟弓練臂力,想讓左臂斷骨的地方快些恢復氣力,今日已發出二十箭,臂膀其實有些隱隱作痛,索性還能撐持,索性就拿他來試試,反正軟弓配軟箭,箭頭銳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實柔軟的三角沙包,真被擊中也不會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準,射出——
咦?!
明明繫著沙包的箭頭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卻倏地一閃……漂亮閃過就算了,他竟還反手一抓,把飛至的軟箭直接扣進掌中。
絲雪霖接下來沒能看清,她只曉得有東西衝她飛來,「啵」地一響,額頭像被賞了記爆栗。
她哀叫一聲,立即捂額,低頭瞥見掉在腳邊的那根沙包軟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把箭擲回來攻她。
兩人相距有十來步,她哀叫加捂額左右不過一息時間,他人已來到跟前。
「準頭不錯,力道還得再練練。」南明烈腳尖略動,落地的軟箭被挑飛起來,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將箭歸還給她。
她臉紅紅,未持軟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點粗魯地抓回他遞來的箭。
過度鍛煉臂力且一下子舉動過大,才復原的斷臂驟然抽疼,她低聲抽了口氣,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沒事,我、我沒事,動得太快罷了……」
見他托著她的臂膀仔細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觸,絲雪霖臉蛋更赭,心口溫燙,眸眶也傻乎乎發燙。
親眼確認又親自拿捏觸摸過,南明烈這才放開她的手,一雙神俊長目緩緩瞇起,不悅與警告意味從瞳仁裡湧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強,練過了頭,沒遵照他和老太醫制定的醫囑復原斷臂。
「對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話吐出口,她才意會過來。
冷冷哼了聲,南明烈旋過身,徐步走回園內的六角亭裡。
她咬咬牙,硬著頭皮跟過去,一進到亭子裡禁不住便喊——
「喂——那個……你是不是對盛國公府幹了什麼?他們近來似乎不怎麼太平……」被他掃來的目光震懾住,她屏息好一會兒,再開口時雖有些不情不願,但多少守禮了些。「……小人只是想知,會不會是王爺您的手筆?」
「盛國公府近來出了何事?」南明烈問得隨意。
「國公爺喪妻多年,府裡中饋一向是老二媳婦田氏管著,這個田氏管的可不止國公府一座宅第,外頭幾座大莊子都教她攥在手裡,這一次是陰溝裡翻船了,從他們大莊子裡一件強搶人妻的案子牽扯出私鹽買賣,她……唔……」絲雪霖突然不說話,小臉戒備。
幫田氏打理幾座顧家大莊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強搶人妻的事就是這位田家兄弟鬧出來的,還出了人命,原先已順利壓下,但近兩個月經過「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竄騰,一把燒向京畿顧家和田氏大族,頗有愈燒愈烈的態勢。
須知強搶人妻、鬧出人命,皇帝怒歸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鹽營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搶錢,鹽稅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滿門遭罪的禍事。
「怎不說了?」南明烈從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戶整整兩個月,你都知道些什麼,又從哪裡得知?」
所以他適才狀若無意是想套她話呢。
絲雪霖眸珠轉了轉,略結巴道——
「也、也沒有知道很多,只是無意間聽到的……」咦,這樣說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為府裡僕婢們私下愛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來,那可不妙。「不是聽烈親王府裡的人說的,是外面……對,是府外的人在傳,每日送新鮮蔬果、雞鴨魚肉或其他貨物進府的人不少,送貨多是從後院進來,時候一到,後院那兒可熱鬧了……」
等等!這樣講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讓府裡管事停了與那些人的生意往來,她豈非斷人活計?!
頭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是我那天在王府裡胡亂遊逛,一逛逛到後院去,我沒有足不出戶,我從後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誰帶出去,不關誰的事,然後就……就聽到外頭有人聊起盛國公府的事。對!就是這樣!」再一次使勁兒頷首。
早佈置暗衛盯梢,她出沒出王府,南明烈豈會不知?
聽她說得磕磕巴巴,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難,一時間還真被逗樂。
他擱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動也未動,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輕敲了敲。他面前擺著一隻做工精緻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盡,長指敲桌的動作就顯得耐人尋味了。
絲雪霖眸珠又轉了轉,驀地會意過來。
她趕緊上前提起火爐架上的小陶壺,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傾注,為他續茶。
呼……還好還好,他沒追究著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獻慇勤,沒辦法,耍心機的活兒拿來對付顧玉鐶等一干顧家小貴女們是挺綽綽有餘,到他面前卻施展不開。
待她哀哀暗歎地將陶壺提回火爐上放妥,男人開口了——
「尚有一事你沒聽說吧?」
「嗯?」她轉正面對他,神情疑惑。
他舉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屍身』被偷偷抬出、棄於城郊亂葬崗的隔日,田氏將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鎖,理由是你這位遠從西澤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們束手無策,結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後傳出惡耗,因病症難斷,怕有傳染之虞,屍身必須盡速處理,於是當家主母只得當機立斷,惡耗傳開不出半日,你這位小姐已成一小壇骨灰。」
絲雪霖怔怔聽著,一會兒才問:「那盛國公呢?!他就不覺古怪?」
誰都不提,特意問起國公爺,那是她的親祖父,或者小傢伙內心對老人家仍懷孺慕之情,隱約盼著什麼。
南明烈一直看著她,最後微微勾唇——
「國公爺在種種宅內事務上若想過要過問一聲,興許田氏會收斂許多,盛國公府也就不會有這次的大禍臨頭。」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深吸一氣,也學他微微笑。
「田氏對付我,拿我當眼中釘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脫離京畿顧家,便沒了掌權和承襲爵位的資格,嫡長身份換成田氏所嫁的顧二這一支繼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顧家的長房……結果我突然出現,使得眾人身份都古怪起來。」再做一個深沉吐納,嗓聲偏輕——
「怎麼他們就是不信,什麼京畿顧家,什麼一品軍侯府、盛國公府,還有什麼正統不正統、什麼嫡長房子孫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過,聽了老杜伯伯的話隨他返京,以為失去了雙親,自己還能與其他至親之人相聚,然,在見識過顧家眾人的嘴臉之後,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卻忽而一軟。
這一瞬間竟如同病相憐的兩人。
他與她皆無覬覦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為此險些喪命,而他……他猶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鬆懈。
但他還能護住她的,讓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盡,這一次他沒要她提壺斟茶,卻是大袖一展,親自動手。
紫砂杯中注進八分滿的香茗,他起身,將茶遞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她。
絲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著那只紫砂杯,跟著又去瞪他。
男子一雙鳳目細光流閃,回瞪她。「不喝?是嫌棄此杯是本王用過之物?還是嫌茶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