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好的事嗎?採茶而己呢。」她到染坊滌布是拿著比她身高還長的竹竿,攪著一跌進去就天頂的池水,吸了水的布匹說不定都比她還重,洗一次跟去了半條命沒兩樣,累得很,一次卻只有五十文錢的工資。
「採茶可不是把頂端的茶葉搶下丟進籠子裡就好,什麼茶要芽尖,什麼茶不要芽尖,什麼茶要芽尖成葉,兩面對口後才能採摘,什麼茶要一心二葉才是上等,這些通通都是學問。雖然中午日曬強烈時所採下的午茶最好,但量一定不夠,所以得透早忙到黃昏後。採茶不是件輕鬆的活兒,而是件得處處留心的工藝。」蔣負謙語氣擱重了些,神色也顯得凝重。這份工作可不若她想像般簡單,得彎腰在烈日下站整天,經手的生茶每一株都要小心,不僅勞力也得勞心,姑娘家不想曬黑,就得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又悶又熱,一點也不輕鬆。
「是我輕忽了,真抱歉。」茶葉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以後得注意,別再說些不知輕重的話。「蔣公子,你……還能替我留這份差事嗎?」
「當然。」蔣負謙散了些脾氣,也對她感到歉然。她畢竟是外行人,不明白個中甘苦滋味,因此他語氣不禁柔了下來,還帶了幾分哄。「只要你肯學,不會虧待你的。至於你欠我的錢,若你堅持要還,不如跟我簽兩年合同,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就依你!」杜晴蜜欣喜藏不住,蔣負謙真是她的貴人呀,都快把他當有應公供奉起來了。
她雖然沒念過書,也知道蔣負謙這麼做是為了幫她,橫看豎看都是她佔盡便宜,哪有僱主找人處處開出有利夥計的條件?她再不答應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這句「就依你」巧笑倩兮,像道溫熱的白霧蒸氣,蒸得他的心神像顆饅頭似的柔軟。他正色地咳了幾聲。「既然說定了,我們明早動身吧。」
「明早呀?可以再緩個兩天嗎?我明天要幫忙賣饅頭,後天還要替張家的姊姊們洗衣服,答應了別人的事,我不想爽約,你可以扣我的工錢沒關係。」如果賣饅頭的老丈明天多做了幾籠,她卻沒有出現,又氣又急不說,損失可重了。
「等你兩天無妨,反正不急。」蔣負謙本來預計明早回鳴台山選取茶苗茶種,到新買下的張家山試種,再與制茶師傅研討方向。難得誤了排定好的行程,只分了成全她的信用。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見她開心,一切都值得。
而杜晴蜜更不用說,這輩子賣給他都心甘倍願。她再怎麼堅強,骨子裡還是想要人疼的,蔣負謙待她的好,可能窮盡一世都還不完。
不管採茶是多辛苦的工作,她都會努力做到最好!
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著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著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乾爽,便見一群採茶人家腰間掛著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採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面,就是采成單葉壞了制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她一開始挫敗得很,別人采三簍,她一簍都沒滿,采快又毀了茶箐實在愧對每月一兩的工資,尤其當大夥兒都趕著在清明前采制早春綠茶時,更顯得她礙手礙腳。倘若不是蔣負謙不厭其煩日日指點採茶手法,要她先求好再求快,慢慢建立她的信心,她真沒顏面留在這裡圖口飯吃。
想起蔣負謙握著她的手,教她採葉手勢,從手到背貼在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像煦陽包履著她,教她心跳得又急又快,卻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慢慢升起,像在家裡頭似的,感覺好安心。打從娘親過世,家裡那塊地被大伯父賣掉說要抵她借的藥費,把她趕出來無處落腳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踏實的感覺了。
「采滿一簍啦?阿貴,過來幫晴蜜倒生茶!」在杜晴蜜前道採茶的大娘,招呼著在田梗處負責收集與搬運生茶下山的兒子過來幫她的忙。
晴蜜這丫頭勤快嘴甜,長得又極討喜,逢人就稱大叔好、大娘好,噓寒問暖真讓人窩心,像多了個女兒一樣,如果兒子能娶她做媳婦,不就皆大歡喜了?
「阿正,你愣著做什麼?快幫晴蜜倒碗涼茶呀!」另外一頭的大娘,見杜晴蜜解著簍子交給阿貴,馬上叫自己兒子奉上涼茶。她也想要晴蜜這門媳婦啊!
「不用麻煩了,真的。阿正哥,你忙吧,早上采的生茶下午就要做起來,別為了我誤了時間。」她看阿正提起茶號供給大夥兒喝的涼茶大壺,驚了一下,很怕這畫面讓蔣負謙瞧見了。
她是來工作,不是來找婆家的,沒有意思要壞了這裡的規矩,就怕蔣負謙一時好意,最後卻後悔迎回她這個麻煩。
到這裡後,她才知道他為何會對她小看採茶功夫生氣,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像他的孩子,從種茶、採茶到製成茶葉,每個環節他都清楚,也比誰都懂,如此認真待事的人,怎麼不教人欽佩仰慕?她真的很怕被趕出這裡,就再也見不到他。
才這麼想著,蔣負謙就負手走上茶山巡視。杜晴蜜採茶手法生澀,卻已經不用人盯著了,他上山是為了看采收的茶箐跟茶樹生長的情形。
「晴蜜,過來。」蔣負謙一到茶園就朝她招手,表情不是很好看。
阿貴跟阿正要求上山搬生茶竟然是為了晴蜜,他不禁有些惱怒,尤其看見他們兩個為了爭取她的注目,明明生茶倒滿推車了還不肯走,想多塞幾簍好多留片刻,完全不管生茶是否會被壓壞。
其實不只他們兩個,學制茶的年輕小伙子也時不時在談晴蜜做了什麼、喜歡什麼、對誰笑了、幫誰忙了,甚至吵著她好像對誰有意思,咬咬喳喳的他都煩了。
杜晴蜜對誰都很和氣,並沒有特別待誰好,連他幫了她這麼多,除了多一份感激外,對他的態度跟其他人都相同,他們有什麼好說嘴的?
連對他都一樣……算了,愈想愈煩躁。
阿貴跟阿正見蔣負謙冷凝著一張臉,哪裡還敢放下手邊的事向她獻慇勤?立即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心裡卻不斷犯嘀咕,以前就沒見他天天來巡茶山啊!
杜晴蜜拿腰間布拭手,跟在蔣負謙後面來到入山坡道旁的大榕樹下,這裡是中午休憩時遮陽用飯的地方。他來巡山這麼多次,還是頭一回單純找她談話。
是她做得不夠好,要她離開了嗎?
做不好離開是對的,她做過不少差事,有些真的不適合她,像幫人帶信、帶東西,她就常找不到路,接了一、兩次就不敢找這方面的活兒了。
就算她跟蔣負謙有打合同又如何?不代表她兩年內可以無限犯錯,是張不破的保命符。
她知道她採茶不好也不快,但她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令人安心的地方,一個讓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她真的不想離開。可是她做不好是鐵錚錚的事實,怎麼求請?當初拍胸脯接下這份差事卻沒做到最好,如何說服他,她會努才?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她好難受,強忍著鼻酸胸悶的痛苦,靜靜地等他劈下一刀。她真的盡力了。
「別緊張,我沒有要你離開的意思。」瞧她都快哭了,蔣負謙於心不忍卻又暗自慶幸她想留在鳴台山。她很好學又不怕吃苦,才一個月就能有這般成就,已經超出他的預期。就算她表現得差強人意,他也不會送她離開,畢竟日夜惦念擔心的日子也沒比替她收拾殘局來得輕鬆愜意。
蔣負謙拿出掌心大的苧麻袋給她。「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有人會專門送到茶農家裡,要他們簽字畫押,你暫住茶莊,便由我發給。我過午就會下山跟茶行談生意,不知何時回來,就先拿給你了。收好,別掉了。」
茶莊是制茶所在,也是他的居所,杜晴蜜在鳴台山沒地方住,他特別替她清了間女眷房讓她安身,好久沒在床鋪睡上一宿的她,當時的笑意他永遠記得。
她撫著床沿,像得稀世珍寶,明明是張打死的硬床卻讓她感動得頻頻道謝,應該說她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只記得謝謝兩個字。她說明早起來,衣服就不會被露水凍濕,半夜也不會冷醒了。
他的心抽動了一下,想給她更多更好的東西,想盡可能地疼惜她,把她的笑容永遠留下,因為在他的生命裡,已經好久沒有這種純粹的滿足與感動。
手裡沈甸甸的,看來他把月例折成銅錢好方便她支配,這點小事都幫她考慮得妥妥當當,她卻無能回報他,杜晴蜜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我好羞愧,我沒有做好,值不得這麼多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