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皆建於人煙稀少處,築高牆、辟良田,在外人眼中看來,不過是個不起眼的莊子,但莊內建地窖暗藏武器,莊內青年男子練武藝、熟兵事,並且能夠自製兵器。
想加入的士兵須立下生死契,不對外傳莊內的一言一事,而一旦加入,月銀二十兩,傷殘病亡皆有撫恤二百兩紋銀,比起朝廷大兵的收入,至少多上數倍。
耳裡聽著李琨的話,蕭瑛點點頭,翻著賬本,沉吟不語。
李琨跟在王爺身邊多年,是不可多得的左右手,蕭瑛一個動作,他已能猜著七、八分。
「王爺可是在擔心朝廷裡傳出來的禁海令?」
「那不是隨口說說,朝中大臣若聯名奏折一上,我猜……此事會成。」蕭瑛擰起眉,手指頭在桌面上輕叩。
「既是如此,要不要敲山鎮虎,嚇嚇地方官員?」
李琨一提,蕭瑛忍俊不住,笑了,這隻老狐狸,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
見蕭瑛失笑,李琨忙道:「屬下多嘴,王爺早已胸有成竹。」
小四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滿頭霧水,他搞不清那個敲山震虎要怎麼個震法,而王爺心中那根成竹又是長成怎生模樣,忍不住出聲問:「李叔叔,你可不可以把話講得再清楚些?」
小四一開口,惹得蕭瑛、李琨同時大笑,蕭瑛轉頭看一眼慕容郬,只見寡言的他眼底也有著淡淡疑問。
蕭瑛心想,郬練兵打仗還成,做生意……他緩緩搖頭,沒在天底下最骯髒的官場混過,豈能練就一顆玲瓏剔透心。
「李琨,你給他們說說。」蕭瑛道。
「是,王爺。」奉了命,李琨娓娓道來,「咱們靠海上經營的鋪子有兩百一十七家,因利潤豐厚,上繳的稅銀也最多,再加上同樣靠海上經營、與咱們有通氣的鋪子至少上千家,倘若在禁海令頒布之前,讓大家齊齊放出風聲,要一起把鋪子給關了,想想,朝廷至少得損失幾千萬兩銀子稅收,你說,地方官員肉不肉痛、朝廷肉不肉痛?這一痛,禁海令至少得緩個三年五載。」
李琨解釋完,蕭瑛目光灼灼地盯上慕容郬,凝聲問:「三年,夠咱們謀畫了吧。」
慕容郬微頷首,是,再給他三年,定能事成。只不過,倭寇日凶,朝廷無力剿滅,繼續放任下去實是大患……他微蹙雙眉。
蕭瑛哪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先他一步開口。
「郬,咱們幫朝廷一個忙,替皇上把倭寇給滅了,你覺得怎樣?」
看著蕭瑛那雙狐狸似的狡猾目光,慕容郬莞爾一笑。「幫這個忙的同時,王爺不會剝下朝廷一層皮嗎?」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郬也。只不過你話說得太嚴重,我豈有本事剝下朝廷一層皮,能削下那麼一片小皮屑,本王也就心滿意足了。」他搖著扇子輕笑起來。
慕容郬搖頭,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不過是幾個眼神流轉間,默契絕佳、心意相通的兩人,已知對方心底盤算。
「我想的,能成嗎?」蕭瑛挑眉淺問。
「能。我們在青鹿島的莊子,養了三千名水師,已經日夜操練了一年,足堪大用。」慕容郬回道。
青鹿島是座無人小島,島上有許多野生鹿,故得其名,在出海貿易時,蕭瑛發現這座小島,因島上林木蓊鬱,天然木材豐富,慕容郬靈機一動,召集許多造船好手,在那裡建了船廠。
這些年,王府的船再不依賴別的船廠供給,再加上蕭瑛很肯在造船上頭重砸銀兩,因此造出來的船比別人做的更堅固、性能更優。
後來慕容郬決定在那裡建莊,征沿海漁家子弟入莊訓練,因那裡離內陸較遠,且水師經常要入海訓練,這樣一來便不易被朝廷察覺。
「你打算怎麼做?」蕭瑛放下賬本,目光直視慕容郬。
對兵事武功,他不如慕容郬,但他的決策與判斷力,實屬人中龍鳳,尤其是那雙滿含自信的深邃目光,往往讓人不自覺的產生信賴。
「沿海縣城當中,以臨田倭寇鬧得最凶,士兵經常在睡夢中被劫殺,損失慘重,當地的駐軍首領周成康苦於徵召不到民兵,不只一次向朝廷上奏本,而朝廷裡正為了禁海令之事吵嚷不休,遲遲不派軍增援。
「我打算讓黃庭率領五百水師,化整為零,各自投軍,只要黃庭能自告奮勇、屢建軍功,周成康自然會讓他帶領水師。」
之後一步步擴軍、增兵,慢慢將莊子裡養的三千名水師送進海防線裡,依他們的能耐,想在軍隊中脫穎而出並不困難。
倘若李琨的敲山震虎之計能成,便可一方面讓朝廷看見開放海運的重要性,一方面借由這支生力軍,讓朝廷明白倭寇不足為懼。
幾年下來,他們的人一一被拔擢上去,祁鳳皇朝的海防自然而然控制在他們的手中。
慕容郬的話只講一半,蕭瑛和李琨便把事情給想齊全了。
「就這麼去辦吧,水師都督李晉海是我們的人,再從青鹿島增派千名水師給他,告訴他,從現在起再不必保留實力,傾全力、建戰功。」蕭瑛發令。
「好,我立刻發信給黃庭和李晉海。」
緊接著,蕭瑛與兩人再談了幾件生意上的事及當今朝局,便與慕容郬和小四一前一後走出綢緞莊。
綢緞莊外頭自有幾名家丁候著,王爺一走,他們馬上尾隨在後。
小四走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起笑臉對蕭瑛說:「王爺,那個宮節前幾日又破了個案子,現在邑縣百姓在背地裡都喊他宮青天呢。」
宮節是朝廷新派任邑縣的縣太爺,才來月餘,就贏得百姓愛戴。
他在五年前便考上進士,殿試時還是一甲探花郎,可惜先皇駕崩,新皇重武、不崇文,再加上宮節家世平平,雖有個在吏部當差的父親,可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官,在諸多原因下,派任的事便一路耽擱了,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
「什麼樣的案子?」聽著小四的八卦,蕭瑛笑問。
小四向慕容郬望去一眼,見寡言的他微微點頭,這才打開話匣子。
「據說有百姓在山腳下發現一具屍體,人人都當他是失足,從山坡滾下來時後腦砸到石頭,才會意外死亡,連仵作看過屍體,也認定是意外,便要填了屍格【註解:仵作檢驗案中死者屍身狀態時所填寫的表格,也稱驗狀、屍單。】,讓家屬把人給領回去,沒想到宮節現場查看,不過一炷香工夫,就替這個意外翻了案。」
「從童岳手上翻案?那可就真有幾分本事了。」蕭瑛低聲道。
邑縣的仵作童岳是個老江湖,之前幾任縣太爺昏庸糊塗,縣裡的大小命案幾乎都是靠他一手破案的,他說東,誰敢駁了他的判斷,沒想到這個宮節倒是挺有兩下子的,一來就壓下地頭蛇。
「可不是嗎?宮節一到,馬上問,有沒有人破壞現場。」
「破壞現場」四字,原本無人懂得,但在宮節接連破過幾樁無頭公案後,大家便全明白了,日後宮節要求下屬,任何案發現場都得圍上黃色布條,不准旁人進入,因他得靠著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案子。
「然後呢?」
「宮節進到現場,開始細細觀察附近的泥土、石塊,以及死者身上的傷勢,沒多久他便篤定的開口,說:『此人絕非意外失足,而是謀殺。』」
此話一出,附近圍觀的百姓皆發出驚呼聲,混在百姓當中的慕容郬自然也感意外,明明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是樁意外,怎地到了他眼裡竟成了謀殺?
「有幾分證據講幾分話,他憑什麼這樣講?」
「童岳也是這般應話,對於宮節屢屢駁了他的判斷,令他顏面無光,私底下童岳不曉得給人使過多少次絆子。
「宮節回答童岳,倘若死者是因為後腦撞到石頭而亡,石頭尖銳、染血的部分應該朝上方,而非隱在泥土中間,並且死者頭上的傷口不只一個,可見得是兇手高舉石頭、連續砸死者後腦,導致死者死亡後才隨手將石頭丟棄。
「再者,死者背上有橫向傷口,胸前卻沒有,倘若是死者失足,一路從山坡上滾下,前後應該有一致的傷口,而非只在前胸。由此可推測出,殺人犯定是與死者相互拉扯糾纏,兩人一起從山坡上滾下,才會造成後背的橫向傷口,因此宮節認定此案為謀殺,並下令找到背部有橫向傷口之人。
「當時慕容公子注意到圍觀人群裡,有一名身材中等、目光閃爍的男子,在宮節發令時面露驚惶神色,他本想趁著無人注意,退出圍觀人潮,慕容公子立刻轉身,幾個飛身縱躍,一把逮住那個男人,動手將他衣服撕開,果然,他背部有著和死者相似的橫向傷口。」
講到慕容郬的舉止,小四手舞足蹈、眼底泛起光彩,佩服的神情油然而生。
自宮節到邑縣的第一天,慕容郬便注意到他,一個沒背景、看起來斯文柔弱的縣太爺,如何能讓衙門裡的老差役對他服服貼貼,那些人可是當值了十幾年的老油條,又被前幾任縣官養得肥碩,倘若他不能教人服氣,怕是待不了幾日就處處被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