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窗子的日光在他臉上照出分明的陰影,令他的五官更顯俊美,而在濃密飛揚的眉頭下,一雙銳利的眼睛卻不悅地瞇了起來。
「很刺眼!」討厭的人造日光,令人覺得渾身不自在!
單看他的表情,法西斯已經知道他心中所想,足尖向右踏前半步,以自己的背把日光擋住。
凌雲這才滿意地笑了笑,隨之勾起眼角,斜眼看向法西斯。
「抱我進浴室。」
烏亮的眼瞳內閃動魅惑的光采,法西斯突然回憶起數小時前的激烈纏綿,剎時感到口乾舌燥,難以自持。
溫柔的水色眼睛內泛起狂亂,但很快就以驚人的自制力壓抑下來。
「是。」
當他點頭時,眼神已經回復成水一般的平靜,凌雲不是味兒地白了他一眼,罵道。
「木頭人!」
法西斯無奈地搖搖頭,右手抱著凌雲的肩膀,左手伸到他的膝蓋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來,大步走進浴室中。
扭開水龍頭,水花四散,晶瑩的水珠落在兩人的肌膚上,沖走僅餘的睡意,亦帶來新一天的動力。
沐浴後,法西斯拉過浴巾,為凌雲披上,同時探手到鏡台前拿起剃刀與刮鬚膏。
浴室內熱氣蒸騰,水霧令鏡子白濛濛一片,法西斯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指腹抹去鏡面的蒸氣。
蒸氣抹去,他的眼睛不可避免地對上鏡中的自己,心頭倏忽收緊。
每次看見鏡中的自己,法西斯心中總會升起一份莫名的恐懼,他覺得……鏡中人彷彿不是他自己。
凌雲,甚至其它人,總說他的頭髮像柔軟的銀絲,眼睛像水一樣溫柔,臉孔英俊,五官古典,氣質溫文爾雅,簡直像是一個翩翩的貴族公子。
但是,每次看向鏡子,他看見的只有冰冷。
銀色的頭髮冰冷如霜,那雙水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瞳反射出無機質的光芒,五官線條尖銳,簡直就像是一頭冷酷無情的魔物。
心裡每每升起的恐懼,令他盡量遠離鏡子,甚至在洗臉時,小心翼翼地不去看水中的倒影。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照鏡子,此時,看著鏡子清楚地反映出自己,法西斯渾身,乃至一根指頭都僵硬了。
「法西斯!」凌雲大叫一聲,雙手同時用力拍打他的臉頰,用命令的語氣說。「只准你看著我!」
雙頰被打得發痛,接著,頭被扳過來,臉向著凌雲,看出他臉上掩不住的焦慮,法西斯歉疚地搖搖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在想什麼,每次看著鏡子,我就這樣了,對不起……」
「我什麼時候要你道歉了!」用指尖彈一彈他的臉,凌雲不由自主地將眼神放到鏡子上。「法西斯,你剛才到底在想什麼?」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法西斯不喜歡照鏡,但是,理由呢?
「我也不知道……」
法西斯的回答一如以往。
見到他眉宇迷茫的神色,凌雲縱有再多疑惑不滿,也只得作罷。
法西斯用剃刀為他剃去新長出的鬍渣,用熱毛巾抹乾淨後,又為他梳頭,穿衣,站在起居室中央,張開雙手,理所當然地接受法西斯的侍候,看著他體貼細心的動作,凌雲忽然間回想起第一次與法西斯相遇的情景。
◆◇◆
凌雲是一個孤兒,本來不是,但是八歲之後就是了。
他是意大利華僑,家人死後,意大利市郊一家小教堂的神父收養了他。因為身負靈力,不久後他就被送到梵蒂岡的神學院接受訓練。
他每天都要接受靈修、禮祭、聖教法典等等的課程,課程雖然繁重,凌雲心中卻沒有絲毫不情願,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出路,由家人同時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就決心要成為人上之人,要殺盡世界上的妖魔。
為求達成願望,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勤奮,加之天生的才能與聰穎,令他在神學院的考試中,無論文試、武試,永遠名列前茅,但是,這也為他帶來同儕的敵視。
黃皮豬!囂張的小子!
每次被挑釁的時候,生性高傲的凌雲都會用更加鋒利的言詞加以還擊。
金頭髮的笨蛋!自以為是的小白豬!
在神學院裡,他是孤獨的,也早已習慣孤獨。
直至有一天,他珍而重之收在枕頭底的全家合照被撕碎了,碎片就散在他的書桌上。
感受到四周傳來不懷好意的目光,與刻意發出的冷笑聲,凌雲發狂似地撲上前,壓倒笑得最大聲的那名男生,掄起拳頭,一拳一拳地往他臉上打去。
神學院裡都是立心侍奉神,自以為高人一等,奉行動口不動手的優秀份子,眼見凌雲突然像個野蠻人一樣,壓住另一個人不停搥打,其它人剎時呆若木雞,良久後,才醒悟過來。
他們合力將凌雲拉開時,那名不幸的男生已經鼻青口腫,滿臉是血了;即使如此,凌雲還是不甘心地拚命掙扎,丟開拉住他的人,再次如狼似虎地向前撲去。
一輪扭打、掙扎後,直至老師前來喝止,凌雲才停下手來。
那一晚,他偷偷地溜出神學院,乘坐巴士,去到偏僻的郊外,在滂沱大雨的昏暗夜色中,站在寂靜無人的古橋上,他不再壓制,放聲大哭起來。
眼淚混合雨水,頭髮與衣服濕漉漉地黏在臉上、身上,一個十二歲男孩的哭泣與叫喊聲,響徹雲霄。
這時,一個銀髮的男孩拿著雨傘,跑到他身旁,向他遞出折得整齊潔淨的小方巾。
「別哭。」
「我沒有哭!」凌雲大叫,瞪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銀髮男孩。
這麼丟臉的樣子竟然被人看見了,這種偏僻的地方怎會有人?而且,誰要他多管閒事!
凌雲在心中恨恨地想著,再次用不客氣的聲音說。「不用你多管閒事,我沒有哭!」
「是我看錯了,原來是雨水。」銀髮的男孩附和地點點頭,把拿著小方巾的手遞得更前。「或者是我多事了,不過,請你接受我的好意吧。」
看著他臉上體貼的神色,與水色眼睛內溫柔而堅定的神采,不知怎地,素來桀驁不馴,而且戒心極重的凌雲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受他的好意。
小方巾帶著他手心的微暖,令他冰冷的身心也隨之溫暖起來,那份溫暖,凌雲至今不能忘懷。
◆◇◆
從餐車上拿起一片土司,隨意抹上牛油,凌雲用不經意的語調向正站在沙發前,用影像電話與人通訊的法西斯問。
「找到了嗎?」
法西斯把電話關上,說。「還沒。」
「一群廢物!」
凌雲不悅地謾罵一聲,法西斯走到他身邊,安撫地說。「凌,放鬆一點。只要他沒有離開香港,就一定會找到他。」
他溫柔,充滿節奏的聲音,稍稍平息了凌雲的不悅。
其實凌雲心中亦明白,香港雖小,但也有幾百萬人口,想從中找出一個人,根本就像大海撈針一樣。
冷靜下來後,他對法西斯說。「由梵蒂岡再調一隊人來,並對香港政府施加壓力,要他們更進一步協助我們,活佛如來是找尋天魔的唯一線索,無論如何,一定要將他找出來!」
「是。」法西斯知道他心焦,用力點頭。
凌雲知道他必定會盡力而為,心裡也放心了,語調一鬆,笑著問他。
「今天的行程怎樣安排?」
「請等一等。」法西斯拿出只有手心大小的行動計算機,按下開關,邊以修長勻稱的指頭在雷射投影屏幕上輕快飛舞,邊用有條不紊的聲音說。
「香港十大富豪之一的利考和先生,希望下午二點可以與你共進午餐。三點半要到教區視察,由北京和台灣來的幾位主教的飛機五點會抵達機場,半小時後,他們會來到主教庭堂等待你接見。七點整,與兩位北京來的司長在中華樓用膳,九時半,香港的特首夫人邀請你到她家中。」
「啊!又是這樣!對著那些沒有情趣的人吃飯,實在叫人食不知味。」一口咬住土司,凌雲受不了地蹙起眉頭。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法西斯拿起黑咖啡,愛莫能助地對他搖搖頭。
他們這次到港,並非官方訪問,也沒有事先張揚。不過,香港很小,而世界上是沒有秘密的,消息總會傳出去。頭一個星期,因為知道的人不多,情況還好;不過,近兩三個星期,因為知道的人多了,幾乎整個香港上流社會的人都以邀請到凌雲這位紅衣主教為榮,法西斯每天單是接邀請卡都接到手軟。
「中國人就是特別虛榮!」嗤笑一聲,凌雲俊美的臉孔上掛起毫無邪氣的嘲弄。
「凌,別忘記,你也是中國人。」
「那又如何?」凌雲不以為然地挑起眼角,斜睨著坐在對面的法西斯,眼瞳中閃動的驕矜高傲之色,令法西斯無言以對,只得苦笑。
恰巧,外面響起叩門聲,法西斯上前打開門,走進來的是香港教區主教李明朗,他先向法西斯打招呼,之後在餐桌旁停下,向凌雲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