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他淒楚地掀動嘴唇,一腔酸澀灼熱他的雙眼,心頭的寒意更深了,他喃喃低吟蘇軾的一闕詞:
我欲乘風歸去
唯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他倏然閉上眼,又倒了一杯酒,快速而迷茫地灌入喉嚨,任痛苦細細地啃噬著他,讓他無一刻安寧,無一處不痛入心扉。
可憐的秦羽軒,枉費你思之念之,為伊飽受煎熬,卻偏偏換來薄倖無情的臭名。他淒冷地搖晃著杯中金光閃爍的液體,大有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的悲切。
他想起詩人陸游對唐婉那份無可言喻的癡情,瞼部的肌肉都緊繃了。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燒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難道他跟思薇正如陸游和唐婉一般注定要以悲劇收場?一輩子活在思念和無邊無際的悔恨中?!
敏芝,枉然你的一片苦心,你大概也猜不到我跟思薇如此無緣吧!
他扭曲著臉一籌莫展,他怎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懷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
人生還有比這更令人扼腕的憾恨和諷刺嗎?
這是他身為秦家第三代單傳的繼承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他的父親秦伯航為了鞏固壯大秦家的事業,不惜拋棄自己最鍾愛的女人,娶了土財主的獨生女,也就是他的生身母親。利益所趨的婚姻關係,讓他從小就生活在雙親淡漠疏離的冷戰中,一直到他母親抑鬱而終,他們之間的關係從未改善過。
然後,同樣的故事又在他身上重演,為了挽救久大信託的財務危機,為了不讓白髮蒼蒼的父親臨老還得面臨牢獄之災,他必須義無反顧的接受方正藩,一個白手起家的華裔巨商的支助條件——娶他唯一的獨生女。
他早該知道身為秦家事業的接棒人,在感情上他並沒有自主權,而這也是他一直壓抑自己的感情,遲遲不敢向思薇表明心意的主要因素。
天曉得,當她考進政大,正在法律系研究所攻讀碩士學位的他,是以怎樣欲拒還迎,乍喜還悲的心情面對純情美麗的她。
她就像一朵初綻蓓蕾的玫瑰,明艷照人,娉婷麗質,渾身上下充滿了攝人心弦的光華。要抗拒她的美麗,忽略她含情脈脈的迎睇,要具備怎樣堅毅不拔的決心和勇氣啊?!
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去武裝自己,眼見她明眸中的失望和落寞,天知道,他心痛得幾乎把持不住自己,所有偽裝出來的冷淡客套幾近瓦解——
若不是他出國深造在即,她喝了酒,淚眼汪汪的向他傾吐心中的愁苦和愛意,她怨他的無動於衷,恨他的麻木不仁——望著她珠淚盈盈,狼狽又傷感的愁弱模樣,聽著她那一番喊自內心深處不加掩飾的深情,他的自制力崩潰了。他激動莫名,心痛萬分地摟緊了她顫抖的身軀,讓積壓在心底的感情如洶湧的浪潮,排山倒海地衝出理智的堤防。他帶著貪婪而憐惜的感覺,深深地,緊緊地捕捉住她柔軟輕顫的唇——
他驀然閉上眼,不忍再讓回憶折磨此刻不堪一擊的心。熱浪湧進眼眶,他一口氣飲乾了杯中僅餘的淡褐色液體。
愁腸百轉中,電話鈴響了,他深吸一口氣,步出陽台,從床頭櫃上抓住聽筒:
「喂?」
「羽軒嗎?我是杜奕霆,你快來長庚醫院,你爸爸在家裡昏倒了。」
他的心臟一陣緊縮,恐懼吞沒了他所有的感覺,他喃喃問道:
「怎麼——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在你家跟他談公事,他突然就不舒服,臉色發白,接著就說胸口疼,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昏過去了。」
他握著聽筒的手微微顫抖,好一會,他才理智的作了決定。「我馬上趕來醫院,你等我來。」他掛了電話,立刻開車前往林口長庚醫院。
在急診室門口他撞見滿臉焦急的杜奕霆。
「怎麼樣?我爸他情形如何?」
「已送到急症室了,醫生正在診治,他們懷疑你爸是冠狀動脈硬化。」
杜奕霆的話敲得他一陣頭暈目眩,半晌,他才艱困的發出聲音,顫聲說:
「怎——會突然這樣?他——有危險嗎?」
「不知道。」
氣氛頓時沉重起來,他們兩人心情陰鬱地守候在急症室門外。秦羽軒顫悸地點了根煙,恐懼和愧疚佈滿在他那張俊逸的臉上。
「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秦伯伯會熬過去的。」
「如果他有什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他痛苦地緊抱住自己的頭顱。
「不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羽軒,你爸——他遲早會瞭解你的苦衷的。」
「我就怕老天爺不會給我這個機會,就像——」他渾身打了個寒顫。「我和思薇一樣。」
杜奕霆瞭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你的苦難總會結束的,一切都會否極泰來的。」
他抽了一口煙。「是嗎?」
「別這樣意志消沈,你沒聽說過黎明來臨前的天空總是黑暗陰沈令人覺得絕望嗎?」
「只怕——我是走到了冰山的一角,永遠見不到明亮燦爛的陽光。」
「羽軒?」杜奕霆震動了,他從來沒有看過秦羽軒這樣萬念俱灰,意興闌珊的神態。
「你怎麼了,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悲觀沮喪?」
「我——」他正思揣該怎麼向好朋友形容他此刻心灰意冷的心境時,卻發現急症室的門開了,他驚懼焦慮地迎向一臉凝重的醫生。
「醫生,我爸他——」
「我懷疑他患有冠心病,他自前的情況不太好,還沒有度遇危險期,我們仍要觀察。你們暫且稍安勿躁。」醫生見秦羽軒扭曲的臉,不由安慰地拍拍他。「你放心,現在醫學很發達,令尊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醫生遲疑了一下。「原則上我們是不太贊同,但為了讓你安心,可以破個例,但只有五分鐘,五分鐘後你必須離開。」
「謝謝。」他深吸一口氣,邁開鉛重的腳步跨進了急症室。
看見蒼白憔悴的父親他的情緒霎時崩潰了,熱淚奪眶而出,自責和害怕深深戳刺著他滿目瘡痍的心。
他顫抖地握住秦伯航垂在床緣的手,內心瘋狂吶喊著。「求您要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只要您能渡過難關,我願意拿我的生命做交換,我願意接受上蒼任何的懲罰——」
站在病房門口的杜奕霆目睹此景,不由眼眶濕潤了。
☆
不理睬杜奕霆軟硬兼施的勸阻,秦羽軒固執地守候在深切治療室,眼睜睜的盯著病房門口,像個忠心耿耿的守門員。
「你瘋了是不是?你以為你是鐵打的身體,可以不吃不睡?你這樣犧牲自己的健康,你爸爸也不會馬上醒過來。」杜奕霆生氣的譴責他,他簡直拿秦羽軒沒轍了。
「你別管我。」他眼珠轉也不轉地依舊緊盯著病房。
「別管你?我真的是他螞的上輩子欠了你的,」杜奕霆不能控制地吼道,根本忘了這裡是醫院。「你再這樣執迷不悟,沒等你爸好轉,你已經先倒下去了。」
「你別這樣喋喋不休好嗎?你忘了這是醫院,不是菜市場。」秦羽軒仍不為所動,一臉執拗。
「你——」杜奕霆的咬牙切齒。「好,你要用這種愚不可及的方式表現你的孝道,我也懶得理你,只是,今天我總算見識到你的毅力,但為什麼對楊思薇你反而拿不出半點男性氣魄來?」
秦羽軒轉過頭,如遭電擊地鐵青著臉,目光凌厲,語氣生硬。「別以為我們是好明友,我就會容忍你的自以為是。」
「哈!原來你的頭還會動?我還以為你已經成了化石。」杜奕霆無視他的怒氣,誇張的諷刺著。
「你不要借題發揮,我沒有心情跟你爭吵。」秦羽軒冷冷的說,嘴唇抿成一直線。
杜奕霆審視他那張陰霾的臉,嘻皮笑臉地連哼好幾聲:「原來你也有心情不佳的時候啊!我還以為你已經修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任何事都無法打動你的心,原來,楊思薇三個字就可以破了你的符咒。」
「杜奕霆?」秦羽軒拉下臉。「你是存心挑釁嗎?」
「我沒有,我只是看不慣,為什麼你老是要把所有的痛苦和罪過往自己的身上攬,你以為你是救世主?」杜奕霆語重心長的說。
「別把我神化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別無選擇的。」
「包括自己的愛情都可以無條件的獻給別人?」
「我沒有拱手讓人,而是——時不我予,一切都為時已晚。」他苦惱的說,眉峰緊蹙,心又開始抽痛。
「晚個屁!你太懦弱了,你以為楊思薇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你不必表示什麼,她就應該明白你的感情?」杜奕霆咄咄逼人的。
「我的事不勞你費心,你不覺得你有點越權?」他板著臉,語氣僵硬冰寒,有著壓抑不住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