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痕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公。」
轉過金壁輝煌的宮殿,視線豁然開闊,一條白石小徑,幽幽地消失在樹影的盡頭。疏影婆娑,隱隱似有水聲流轉。沒想到皇宮之中,尚有這等清靜之地。慕容華衣看在眼裡,不由暗讚一聲:好個幽雅怡靜的所在。
順著小徑前行,穿過一個月洞門,一眼就望見滿池的白蓮。池水如碧,蓮華似錦,彷彿天地間的至美都集中到這方寸之地。
萬朵白蓮間,一名女子背水而立,卻偏偏奪盡風華。
白衣如素,那女子孑然站在那裡。微風輕拂,吹起她潔白的群裾,沉靜中又見淡淡的郁色。
「哥哥,你終是回來了。」眸中掠過一絲喜悅,笑容卻依然是矜淡的。執掌後宮多年,總要帶著這矜持優雅的面具,如今便是面對著至親,也改不回來了。
「臣夢無痕拜見皇后娘娘千歲。」
隨著夢無痕一同跪下,慕容華衣卻敏感地發現,面前的白衣女子身子一僵,眸中掠過絲複雜的情感,似無奈,又似憂傷。
她暗自忖道: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難道竟不快樂嗎?
伸手將兩人扶了起來,夢無憂苦澀地道,「什麼時候起,哥哥竟如此見外了?」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禮不可廢。娘娘進了宮,便是這一國之母,臣不敢無禮。」
「進了宮,便不是你妹子了?」夢無憂抬眸道。
夢無痕沉默下來,半晌無言。當年夢無憂進宮之時,他便極力反對。只因宮門深似海,便是血肉至親,也從此有了君臣的分際,再回不到從前。然而她卻執意跟了皇上。
「我今日穿成這樣來見你,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幽幽一歎,夢無憂道,「是不是,連一天的兄妹,你都不願意做?」
望著她眼裡的戚色,夢無痕心頭一軟,喚道,「無憂——」
眸光一亮,握住那人柔暖的手。半晌,望著慕容華衣,歡喜地笑道,「這便是哥哥喜歡的女子?」
火焰似的緋衣,長髮如墨,眸光婉轉,端是玉顏花貌,麗質天生。然而眉宇間隱著的堅韌與剛強,卻又不是尋常女子可以媲及的。
夢無憂幽幽一歎,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叫哥哥動心吧。
柔和地一笑,夢無痕道,「若是沒有意外,往後華衣會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我的嫂子。」夢無憂笑道。
聞言之下,慕容華衣心旌一蕩,臉上不由起了層薄紅。
拉過慕容華衣的手,夢無憂指著那池白蓮,淡淡笑道,「你看,這一池子的蓮花,是我剛入宮的時候親手種下的。從前每次蓮開,我都會邀哥哥入宮賞蓮。沒想到日子過得恁快,轉眼間哥哥就要娶親了。」
「這蓮花開得真好。」慕容華衣讚道。
「趕明兒我差人折些蓮藕,給你們送去。」夢無憂笑道。
「什麼人要折朕的蓮藕?」忽聞一聲朗笑,一名男子走了過來。明黃的衣袍,繡有九龍盤旋,頭上一頂珠冠,正是大明天子朱允炆。
「皇上!」
夢無痕方要依禮拜見,卻被朱允炆一把扶住,道:
「這裡可不是朝堂,太傅萬勿拘禮。」
眼前這人,從自己被立為太子之日,便被拜為太傅,教導他經史子集,帝王之道。及至登基,出任吏部尚書,忝為六部之首。後來無憂嫁給了自己,他更為國舅,端是皇親國戚,位極人臣。也正因為這樣,才會被忌功高震主,朝堂之上遭人百般排擠。
從他離開朝堂至今,已有數年了吧。然而他依然是一貫的淺笑溫文,淡定逾亙,既不拘謹,也無張揚,彷彿什麼都撼不動他分毫。也許就因為這樣,先皇才會如此器重於他吧。
「謝皇上。」夢無痕微微一笑,直起身子。
掛著淡淡的笑容,朱允炆剛要開口,一個小太監卻忽然衝了進來。見了眾人,小太監微一遲疑,附在朱允炆的耳邊說了什麼。
朱允炆的臉色驀然變了。
「皇上,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兒?」夢無憂款款走了過來,望著他緊蹙的眉心,問道。
「叛軍攻下鳳陽了。」明黃衣袖下的手緊緊一握,朝夢無痕望去,朱允炆道,「太傅既然回來了,正好為朕分憂。依太傅之見,朝廷還能力撐多久?」
一言既出,夢無憂大驚。朱允炆的這般說法,等於已經承認朝廷支撐不了多久了。朱棣叛亂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牽制朱棣的勢力,沒想叛軍竟還是攻下鳳陽了。
「從鳳陽至應天,不過數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無兵馬相阻,燕王若是揮兵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內,便可兵臨城下,直指應天。」夢無痕沉吟道。
「若是——」猶豫了一下,朱允炆一咬牙,道,「若是朕遷都呢?」
作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遷都,那是偌大的恥辱。然而如今,卻似乎除了這一條路,已別無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來得及。滿朝文武相隨,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了。」話未出口的是,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願意跟著主子,離開都城的。遷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對之聲,只怕便難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邊關援軍一至,自可前後夾擊,殲滅叛軍。沒想到他盡如此快地渡過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難道真是天要亡朕嗎?」目中忽現悲涼之色,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就要落入叛王之手了嗎?
夢無憂飛快地瞄了兄長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陣圖,是段易影擺下的。其中厲害她自然知道。當今天下能破陣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是不會幫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難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嗎?
她閉了閉眸,才要摒棄這個荒謬的念頭,卻見夢無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太傅,你這是做什麼?」朱允炆驚道。
「臣請罪。」夢無痕垂眸道。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敵叛國,罪無可恕。」夢無痕沉聲道。
慕容華衣的手悄然攏入袖中,冰涼的彎刀貼著指腹,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炆發難,她便立刻截下他去,迫他立下免罪的承諾。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炆坦言,夢無痕無法心安。然而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做法。便是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認了。
「什麼意思?」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朱允炆盯著他,問道。
「朱棣之所以渡過漳河,是臣教他破陣之法。」伏身而叩,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請皇上降罪。」
彷彿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夢無憂的身子晃了一晃。原來——竟真的是哥哥?
「為什麼?朕待你不好嗎?還是當年之事,令你心懷怨懟?」朱允炆咬牙問道。
靜默了一下,卻沒有一句解釋,只道,「臣萬死。」
「好,你很好。」愴然一笑,朱允炆退了數步,道,「太傅,你是仗著手頭那三塊免死金牌,以為朕便殺不了你?」
那三塊免死金牌,一塊是沙場之上,夢無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賞賜。第二塊,是先皇臨終之前所給,為的是要他毫無顧忌地做個諫臣。而第三塊,卻是朱允炆登基之後,為報師恩而親手所賜。
慕容華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有了這三塊免死金牌,不管怎樣,夢無痕的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至於其它的活罪,要流放要充軍,只要他能因此而心安,她都陪著就是。
「臣不敢。請皇上降罪。」
「皇上——」夢無憂一聲驚呼,哀切地望著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無憂的嫡親兄長,卻犯下如此大罪,朱允炆驚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緒紛亂。然而此時此刻,前塵往事竟又一幕幕浮現心底。
先皇第一次將那人帶到自己面前,笑說,「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太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他好生學習為君之道。」
白衣的青年溫文含笑,「夢無痕見過殿下。」
從那時起,自己就喜歡上這個太傅了罷。之後跟著他習文修身,聽他授業解惑,早已將他視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後,自己更是尤為後悔,只想著等太傅回來,定要好生補償。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請罪。
千頭萬緒,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著令文淵閣大學士夢無痕即刻回府,聽候發落。」
言罷,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慕容華衣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緊扣彎刀的手,也鬆了開去。
「皇上——」夢無痕喚了一聲。
沒有回頭,朱允炆僵直的身子,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臣懇請,拜祭先帝皇陵。」
沈默片刻,朱允炆丟下一句,「准了。」
便逕自舉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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