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望著他,良久,朱棣緩緩道,「當年第一次見你,是在朝堂之上,父皇座前。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進退間卻泱泱大度,雍容自現。我本想納你入麾下,不料父皇終究是將你留給了朱允炆。」
夢無痕沉睫,望著手裡的杯盞,道,「皇上宅心仁厚,先皇便是看中這點,才會傳以帝位。」
「可惜卻震不住場面。」朱棣冷冷一笑,眸中掠過一絲嘲諷之色。
夢無痕默然。
燕王所言,雖屬大不敬,卻偏偏一語中的。當今天下,內有諸王割地,覬覦皇權。外有鄰國環伺,虎視眈眈。皇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削藩,奈何諸王勢力早已坐大,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此時此地,孤王只問一句話。」朱棣抬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道,「無痕,你可願助我成事?」
「我若說不願,你會如何?」夢無痕沉靜地道。
朱棣眼色一沉,道,「我不逼你。但你要知道,若你助我,等我攻下應天,得登大寶,你就是我開國之臣。孤王知你有心革新除弊,屆時朝堂之上,你自可施展抱負,再無人阻礙得了你。」
夢無痕淡淡一笑,道,「我早已無心朝廷,又何來施展抱負之說?倒是王爺如今被這漳河所困,進退不得。且不說攻下應天,便是想率軍全身而退,只怕也難。」
段易影雖已離去,然布下的八陣圖仍在,一條小小的漳河鬧得燕王進退維谷。近日裡若不能渡過漳河,朝廷的增援大軍一至,再加上邊關數萬兵馬襄助,前後夾擊之下,只怕宏圖霸業頃刻間便成烏有。
朱棣自是懂得這個道理,沉吟了片刻,道,「你說的誠然不錯。不過,即使我兵敗漳河,你以為朱允炆的皇位就能坐穩了?」
頓了頓,續道,「即便兵敗,你道我數十萬大軍便盡滅於此?便是退兵建州,堅守數月又有何難?到時東有福王,南有承德王,加上我的兵馬,三王近百萬大軍成合圍之勢,與朝廷一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戰火紛起,苦的是天下黎民。」夢無痕垂眸道。然而心中另一層憂慮卻未宣之於口。激戰之下,無論勝負,雙方必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到時若是領國發難,外敵來犯,又該如何抵禦?
「若是及時渡過漳河,孤王便可直逼應天。到時天下既定,旁人自也無可奈何。」望著夢無痕,朱棣沉聲道,「這一戰可大可小,全在無痕你的一念之間。」
眼前男子寬頤廣額,氣度磊落,森森霸氣隱而不露,銳氣中又見雍容。對上那雙彷彿裝得進天下的眼睛,夢無痕忽然恍惚了一下。
依稀見,彷彿看見了當年太祖皇帝策馬奔騰,指點江山的豪氣。這一對父子,是何其的相像呵。
淡淡沉睫,掩去眸中的苦澀,夢無痕道,「王爺抬愛了。」
沉默了片刻,抬眸接道,「王爺料得不錯,無痕確有破陣之法。但是——」
朱棣的眼睛頓時亮了,道,「但是什麼?你儘管說。只要你助孤王渡過漳河,想要什麼,孤王無不答應予你。」
「王爺既然如此說了,那無痕便直說了。」放下手中的茶杯,夢無痕直起身子,肅然道,「其一,王爺若攻下應天,不得傷害皇上性命。舉凡朝中重臣,便是不服新主,亦不得恣意殘殺。」
微一沈吟,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其二,登基之後,三年不得加賦。農政之事,承襲太祖當年,移民屯田,開墾荒地。」
「孤王答應你。」朱棣毫不猶豫地道。
「其三,天下初定,當以仁治。若非萬不得已,不可率意用兵。嚴刑峻法,酌情廢止。」
重重頷首,朱棣道,「孤王答應你。」
望著桌上的杯盞,夢無痕沉默下來。
「還有什麼要孤王答應的?」朱棣笑道。
夢無痕搖了搖頭,起身道,「王爺若能記得近日所言,無痕便心滿意足了。」
「這便是王爺要的破陣之法。」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封信,遞了過去,「無痕就此告辭了。」
接過信箋,朱棣驚道,「你竟要走?」
夢無痕如此做法,等於已經背叛了朱允炆。除了待在自己身邊,他還能去哪裡?
「我已負了先皇當年所托。難道王爺還要無痕跟著你,一同攻入應天嗎?」望了他一眼,夢無痕苦笑,舉步離開中帳。
朱棣怔怔地望著,直到那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方才喟然一歎。
隱隱之中似有預感,今生是再見不到這白衣翩然,溫文秀雅的男子了。
※※ ※※ ※※
從車簾望出去,是闊別多年的故土。
夢無痕微微一笑,心頭驀然湧起一股暖意。應天,這大明的都城,依然是遍地繁華,行人如織。
馬車在夢府門前停下,慕容華衣率先跳下了車,望著面前的朱紅大門,道,「這就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嗯。這便是了。」夢無痕笑道。
「大學士府!」抬頭望著朱紅大門上掛著的匾額,慕容華衣一字一字地念著,忽而奇怪地問,「哪有管自己的宅子叫大學士府的?難道天下只有你一個大學士嗎?」
夢無痕微笑不語。這大學士府四字,是太祖皇帝御筆親提,且特意差人掛上夢府的門楣。自那時起,京師上下,無人不知朱雀街有座大學士府。
這時,忽聞一聲歡呼,一條人影從門內飛快地衝了出來,激動地叫道,「少爺,少爺少爺,可把您盼回來了。」
眉目靈秀,飛揚跳脫,正是那少年夢愚。
隨著他高聲的呼喚,中門大開,數十名家丁侍衛排作兩列,齊聲高喊:
「恭迎少爺回府。」
眸中掠過一絲溫暖,夢無痕朝慕容華衣伸出了手。
慕容華衣轉眸一笑,握了他的手,與那人一起進了中門。
夢無痕的父母早逝,夢無憂又嫁入宮中,整個夢府就只剩他一個主子,冷清清的。然而畢竟許久沒有回來,這次回府,夢府上下自然熱鬧起來。
洗塵宴後,舊事的知交好友紛紛來訪,又聽說向來潔身自好的他,竟帶回一個女子,免不了嚷著要見識一下他那傳說中的紅粉知己。一路鬧騰下來,已是三天過去了。
這日清晨,難得清靜下來,夢無痕與慕容華衣二人在花廳共享早膳。
夢愚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道,「少爺,宮裡傳話,說是娘娘請您進宮。」
點了點頭,夢無痕道,「知道了。你差人回個話,說我一會兒便過去。」
該來的,終歸要來。更何況,這次回京,本就為了讓這些事有個了斷。只是卻怠慢了華衣。此次回來,今日才算第一次與她單獨相處,卻又被宮裡召喚了去。
暗自歎息,夢無痕起身,對慕容華衣歉然地笑笑,道,「你先慢用,我回房裡打點一下。」
「少爺。」夢愚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娘娘的意思,是請慕容姑娘一同過去。」
夢無痕一怔,剛待婉言相拒,卻聽慕容華衣笑道:
「那便一同過去吧。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沒見識過皇宮內苑呢。」
「華衣——」夢無痕猶豫了一下,柔聲勸道,「今兒個你就在府裡等我回來,成嗎?往後若有機會,我再帶你進宮。」
「往後嗎?」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直起身子,歎息道,「你去宮裡做什麼,真以為我不知嗎?」
微微一窒,夢無痕轉過身軀,僵直的背影卻是隱隱的孤寂。
搭著他的衣袖,慕容華衣湊近了他,正色道,「我只問你一句,今日若換了你是我,你肯不肯讓我獨自進宮?」
「你知道,我是不願你牽涉進來。」暗助朱棣一事,是他做了,自當給皇上一個交代。皇上知道後,會如何處置他全無把握。他既怕她遭受牽連,又怕她衝動之下,再起風波。
「自從跟了你那天起,我就已牽涉進來。」嫣然一笑,慕容華衣挑眉道,「何況,我可不是什麼閨閣女子,水裡火裡,我與你一同去闖。」
一字一字,若金鐵擊石,擲地有聲。
凝眸望了她半晌,夢無痕暗自一歎,釋然道,「也好。」
進皇宮自然不比回夢府那麼容易。慕容華衣是個女子,又從未受過皇家封賞,也就罷了。夢無痕身為朝廷重臣,衣冠袍服卻是皆有定制,半點不能馬虎。
待他打點完畢,從房裡出來,慕容華衣卻是一驚,盯著他有些傻了。紫袍玉帶,長髮束以玉冠,顧盼間自是雍容貴氣。
自從相識以來,他都是一襲白袍,溫文含笑,半點沒有官宦人家的味道。然而換了一身衣袍,卻是優雅從容,尊貴逼人。
「華衣?」見她怔然地盯著自己,夢無痕有些奇怪。
緩過神來,慕容華衣笑道,「沒事。我們走吧。」
到了皇宮,已有小太監候在門口,帶著他們朝皇后所居的棲鳳宮走去。
「夢大人,娘娘在棲鳳宮後頭的御花園等著您呢。奴才便不進去了,您兩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