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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斐燕

  慕容華衣一笑,拉了段易影,進門去了。

  那老媽子瞧著他們的背影,嘀咕道,「這年頭怪事真不少,濟善堂這種地方,都有人打主意進去。」

  濟善堂的名字,段易影曾經聽人說過,卻從沒有進去。那是由官府出資,收容棄嬰孤兒,以及孤寡老人的地方。

  踩著一地的荒草,他只看見一排黑漆漆的房子,將屋裡屋外隔成兩個天地。驀然一陣衰弱的咳嗽聲,朽木的門扉上出現了一雙手,手極瘦弱,皮包著骨頭,指甲黑黃,彷彿一點生氣也沒有。

  那手扣在門框上,帶著些微的顫抖,一個佝僂的身影蹣跚著走出來。

  那是個形容憔悴的老婆子,一張佈滿皺紋的臉,眼眶凹陷,白髮稀疏,看不出年歲。她轉動著濁黃的眼睛,啞著嗓子喊:

  「小虎子,在哪兒呢?吃飯了。」

  屋後的草叢裡,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跑了出來。他穿了件寬大的褂子,赤腳踩在泥地上。面色蠟黃,臉頰消瘦而顯得一雙眼睛特別的大,黑沉沉地瞅著人看。

  顯然是很少見到生人,望著段易影,小虎子的眼睛轉動了一下,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怯生生靠過去,想要扯她衣角。

  「小虎子,回來。」老婆子提高聲音,叱了一聲。

  小虎子乖乖應了,縮回了手。

  老婆子朝兩人望了一眼,眼神木然,轉身閃進屋子。

  「建州城向來富庶,幾個月前這濟善堂還是空蕩蕩的。戰事一起,男人們要不被征了兵去,要不就逃去別的地方了,剩下這些老的小的,就只能被安置在這種地方。」慕容華衣歎了口氣,道。

  「便是家裡沒了男人,房子總還是在的。何至於來這種地方?」段易影皺眉,道。

  慕容華衣抬眸,抿唇一笑,道,「果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豪門公子。」

  「你——」

  「惱羞成怒了不是?」慕容華衣哼了一聲,道,「你以為平常人家都是怎麼過日子的?家裡沒了男人,誰來耕田誰來種地,吃的五穀雜糧從哪裡來?官府的賦稅從哪裡出?這些個孤兒寡母的屋子田契,只怕早被官府收了去了。」

  頓了頓,又接道,「更何況,那些離開了的男人,又有幾個是能真正回來的?」

  朱棣攻取建州,城裡的守備軍幾乎全軍覆沒。征了兵的,自然再回不來。至於那些逃到外地的,路上誰又知道會遇上什麼?也許被亂賊所殺,也許羈留異地,即便歷經萬難回到故鄉,也早已是物是人非。

  段易影默然,打量著那黑漆漆的房舍,半晌淡淡說了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都是如此。」

  這時,小虎子捧了個缺角的瓷碗出來,縮在牆角,呼哧呼哧地喝著。

  慕容華衣蹲下身子,問道,「小虎子,你在吃什麼?」

  小虎子覷了她一眼,卻是一聲不吭,繼續狼吞虎嚥地扒著碗裡的吃食。

  碗裡的東西白乎乎,粘稠稠,飄著幾片菜葉,看來有點像粥,卻又不是。慕容華衣著實沒有見過這種東西,秀眉不由攏了起來。

  段易影的臉色卻變了,一把拍掉那孩子手裡的瓷碗。

  只聽「噹」一聲脆響,瓷碗敲在地上,碎成數片。小虎子愣愣地望著流了一地的白稠,哇地哭了起來。

  聽得動靜,那老婆子咳嗽著出來,看到門外的光景,歎了口氣,叨叨地念著,「作孽啊,作孽。」

  其它屋子裡,也陸續探出幾張蒼老的面孔,然而轉瞬間又把頭縮了回去。

  「糠皮,草根,摻水拌著觀音土。」段易影冷冷地望著那老婆子,「你就是這樣養大孩子的?」

  「觀音土?」慕容華衣瞪大了眼睛,驚道。

  傳說饑荒之時,百姓無以裹腹,啃光了樹皮,挖盡了野草,最後不得已抓起地上的白土添補飢腸。這白土俗稱觀音土,卻並沒有大慈大悲的能力,凡是吃多了觀音土的人,紛紛小腹凸起,不多久也相繼死去。卻沒想到,眼前這孩子吃的,竟就是傳說中的觀音土。

  她不由朝小虎子的腹部望去。寬大的褂子下,小腹果然微凸,再看他那細瘦的手臂,嶙峋的鎖骨,搭配在一起卻是分外怪異。

  好在他食用觀音土應該不久,尚來得及挽救。若是不然,只怕一條性命便生生斷送了去。想到此處,慕容華衣目光微冷,朝老婆子看去。

  然而細望之下,卻是大驚。那骨瘦如柴的老人,竟亦是頂著個微凸的肚子,只是掩在衣服地下,才並不明顯。她暗一咬牙,閃身便進了那黑漆漆的屋子。

  那老婆子看她進了房門,並不阻攔,啞著嗓子道,「濟善堂的娃兒,有幾個能順順當當長大的?觀音土是天上觀音娘娘的賞賜,這堂子裡誰沒吃過。」

  慕容華衣從屋子裡出來,手裡端著個破瓷碗,裡面一模一樣盛著粘稠的觀音土。

  她一把將碗砸在地上,跑到堂子門口,揪了那管事的老媽子,道:「你就是這麼照顧著堂子的?官府撥的銀子都去了哪裡?」

  「姑娘,哎喲我說姑娘,您這是怎麼了?」老媽子扯著嗓子,被她一路拖到院子裡。

  「我還要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呢?」指著地上的觀音土,慕容華衣挑眉問道。

  她帶段易影來到這裡,本也是為了讓段易影知道戰亂之下,苦的是貧苦無依的百姓。然而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濟善堂的老弱幼童,竟已悲慘到需靠吃食觀音土度日。

  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老媽子頓時明白過來,捶胸頓足道,「姑娘,這哪怪得了咱呀?自從官府的老爺們死的死,逃的逃,誰還管這濟善堂的死活。反倒是城裡的里正,時不時地扔些老婆子伢崽子過來。這叫咱怎麼養活這百多口人呀。」

  段易影踏前一步,自袖中取了張銀票遞過去,冷冷地道,「這些銀子足夠你顧著這堂子兩三年了。若是讓我知道你有所剋扣……」

  瞥了那老媽子一眼,他沒有說下去。然而眼底的肅殺之氣,卻嚇得她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連聲說著不敢。

  「現在你便去採辦些吃的喝的。」段易影淡淡道。

  擦著冷汗,老媽子忙不疊地去了。

  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變化,小虎子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那老婆子卻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段易影磕頭道,「恩人,恩人啊!」

  濟善堂裡,數十扇房門一一打開。

  那些老人們原本躲在屋子裡聽著,如今卻紛紛攜了孩子出來,顫巍巍地跪了一地。數十雙渾濁的眼睛彷彿一下子全亮了起來,閃動著對眼前這黑衣男子的感激之色。

  身子僵了一下,段易影不自在地轉身,一言不發地踏出濟善堂的大門。

  暗笑一聲,慕容華衣追出去,道,「看不出,你可真是個好人。」

  抬眸望瞭望她,段易影哼了一聲,剛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到一個溫潤的嗓音說道:

  「他本就是個好人,卻偏要做出冷冰冰的樣子。」

  袖底的手頓時握了起來,段易影回頭,卻見街角處一名白衣男子走了出來,正含笑望著他。

  「師兄。」段易影低聲喚道,一時間卻不知說些什麼。

  慕容華衣笑容滿面地迎上去,道,「你終於來了。」

  打量了她半晌,眉峰微蹙,夢無痕道,「傷得如何?」

  「小傷而已,早已包紮妥當了。」慕容華衣不在乎地道。

  見她氣色確實還好,夢無痕這才放下心來。握了握她的手,他踏前幾步,行到段易影身邊,道,「易影,昨夜是我出手重了。」

  「——」段易影身形微顫,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段易影蒼白的臉色,夢無痕心中也是一陣難受,暗道昨日出手太重,竟親手傷了他去。暗自一歎,他伸出手,搭上他的腕脈。

  凡習武之人,脈門被扣,一身功夫便再也無法施展。然而段易影卻沒有躲閃,任由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腕脈上。

  「你放心,我已經給他服過玉露丸了,應該不妨事的。」慕容華衣笑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從段易影的脈象看來,原本沉重的傷勢的確抑止住了,當不會落下病根。

  段易影縮回手,道,「沒什麼大礙。」

  夢無痕微微一笑,指著前方的一間客棧,道,「都累了一宿,先找個地方落腳如何?」

  段易影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一行人來到豐盈客棧,要了三間上房,各自歇下了。然而想到那兩人的傷勢,夢無痕終是覺得不妥,於是又起身下樓,讓店小二尋了城裡的大夫。

  大夫查看了傷勢,道了無妨,又開了幾帖藥方,便離去了。夢無痕略微放心,托店小二熬了湯藥,看著兩人愁眉苦兩地喝下去,這才寬懷。

  一夜無事,得以好歇。

  第二天,梳洗停當,夢無痕出了房門,卻看到段易影早已負手立在廊上,靜靜遙望遠處。

  「易影。」夢無痕走過去,喚了一聲。

  「昨兒個,我睡得很好。」仰首望天,段易影歎道,「掐指算來,我已經三年沒有睡得那麼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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