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看我,風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滑落。
"今晚我們上去好麼?"
我看見她雪白的臉頰,瀲灩目光。她的眼裡映著紅蓮峰的紅,就像是隱隱的火。這一瞬間她多麼像我的大嫂,也許她們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著相似的血液。
但是紅蓮峰其實無路可攀,這麼黑的夜,山上猶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說,"改天吧",卻明明聽見自己說:"好的。"
這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已對她拋不開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絕。
自那一年後我就沒有再上過紅蓮峰,只有憑小時的記憶尋找落腳之處。
她亦步亦趨跟隨著我。
峭壁冰滑,她的輕功雖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頻頻回頭,但我並沒有伸手。我害怕當我握住她的手,我會心軟到再不忍放開。
我真是有足夠的自私和狠心。因為我甚至沒有伸手拉她, 當她經過那一面冰平如鏡,滑不留足的大石。
當她驚呼了一聲幾乎跌倒,提氣縱躍又落上另一塊結了寒冰的岩石,我眼看著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霎那我懊悔得幾乎連心都要失去。
不及多想我已隨之躍下。我在空中攬住她,用我的身體保護她,我們在陡峭的石坡翻滾而落,擦過嶙峋的岩石,磕磕碰碰,在斷崖的邊緣,我才終於止住了身形。
當我發覺她仍在我懷裡,才驚魂稍定。
她的安靜讓我驚覺,低頭,才發現她正望著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時都亮,是她的淚光。
"害怕得哭了?" 我笑起來。
"對不起" ,她離開我站起身,"我不該這樣的任性。"
"原來你也知道。"
我也起身,我的背和手臂都已經擦傷,流著血,隱隱作痛。我知道我應該盡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們下去吧。" 她背對著我說。
我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麼冷,讓我想要就這樣握著溫暖它,一生一世。
"我們上去," 我說,"我不會再讓你摔倒。"
我們終於攀上了紅蓮峰頂。
那晚月色幽冥,雲波萬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顧人寰。
我覺得我從未離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遠離凡塵。
"你究竟是誰?" 當她在我耳邊輕如歎息地低語,我微微顫抖,無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 她說。然後她低垂了頭,掏出手絹,輕輕輕輕,無限溫存,包紮起我手上的傷口。
"我知道你是誰。" 她揚起臉,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燦亮晶瑩,深藏的驚喜與感念,帶著微愁的溫柔。
"池楓!" 她低聲喚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間,絕崖峰頂,人間天上,只有心愛女子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夜最深時我回到了懷楓居。我從不曾這樣神智昏亂,心潮起伏。
驀然亮起的燈火讓我吃了一驚。
大哥燃亮了燈,回過身來,望著我冷冷地說,
"解開你的衣服。"
我才發覺我傷口的血已經濕透了內衣。
"你不想活了嗎?" ,大哥皺眉望著我身上傷口,"為什麼不早回來上藥?"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卻並不後悔。
我想要告訴他我很快樂,我只是快樂得不想離開。第一次,為了我自己,覺得快樂。但不知為何我並不曾說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傷上藥,我可以感到傷口仍在流血。
失血過多令我覺得眩暈。我很久沒有流這麼多的血,因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傷。
當我的血終於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後他坐下,沉思地問我:"決定娶她了嗎?"
我想想,終於搖一搖頭。
"那很好," ,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麼?" 我失驚。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騙了我。" 大哥森冷的語氣令我不寒而慄。
"你怎麼知道?"
"我收到一封信,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問,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夠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樣?" 沉默了片刻,我說。
大哥一時沒有回答,後來他起身披衣,預備離去。
"大哥!"
他停下,回頭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沒人可以騙我。" 他靜靜地說。
我只覺寒意上湧,卻又似有火燒在心頭。我緊張到雙手都顫抖,生怕他跨出門檻我就會追悔莫及。
我掠過他身邊,擋住房門。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許我殺她?"
"大哥!" 我懇求。
他輕輕撥開我,伸手推門。
我情急,脫口而出,
"你不能因為大嫂對不起你,就遷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臉上突然一熱,是大哥打了我一記耳光。
並不很重,即使驚痛盛怒,他依然記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剎那間我萬分痛悔,千般羞愧。
我聽見他開門,走下台階,然後他站住,聲音已變得平靜。
"我怎麼會殺她,二十年來唯一讓我弟弟快樂的人?"
我怔住,抬頭。
門內的燈光只映亮了一角夜色,而大哥卻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見濃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他腰間的紅絛仍淒然地亮著,在這樣黑的夜裡,沒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覺得無比孤寂,深沉的悲涼。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獨。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鶯飛別院。
我沒有進去,我守在牆外那棵楓樹底下。當她輕盈的身影掠出圍牆,我也並沒有叫她。
但是彷彿心有靈犀,她轉過頭來,看見了我。
"我知道這裡有一棵楓樹,"她向我走來時雙眼閃爍,"我一直希望你會站在這裡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莊,一心希望遇見你。"
我感念得無言。拉起她的手,才發覺天氣出奇的溫暖,月亮圓滿而金黃,是這樣的良辰美景,物華天淨。
我拉著她走遍山莊的每個角落,我們說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復記得。也許我們所要的只是攜手走著傾聽彼此的聲音。
最後,我們停在梅林。
我記起那晚初相見,我匆匆經過這片梅林,踏上九曲橋,就遇見了她。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笑聲,這梅林都是我遙遙的見證,只這樣想,就覺得溫存。
她的發上染了梅香。
她望著我,臉上猶殘存著笑容。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不安與惶惑,似是要問我的事至關重要,才會這樣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 她終於問我。
"什麼?"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經知道了,不是麼? 你大哥找過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問我,像是存心不給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 我說,看見她乍然暗淡的容顏,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裡浮出淚光。含淚帶笑,不知多麼動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聽過更加美麗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會後悔的," 後來她說,"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說吧。"
她瞪我,"你再沒機會。"
我哈哈大笑。
"你後悔麼?" 後來我問她。"後悔代人嫁過來?"
"怎麼會?" 她輕笑,"不過當時,我很害怕。"
"怕什麼?"
她靜了一會兒,才說,"離開我的二哥,離開我的家,還有… …你知道,寧姑姑她… …"
我想起大嫂,不由歎息。"你不要相信那些傳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 她說,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過寧姑姑,他雖沒說,可我知道他很愛她… …不過,有愛又如何,有時也不免會彼此傷害。"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冷和不安。像有什麼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我岔開了話題。
"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嫁過來?"
她蹙起眉頭,眼光忽然虛散,彷彿正看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 "是為了救我的二哥。" 她輕輕地說。
"我們仇家很多,爹和幾個哥哥去世以後,那些人都想趁機報復。二哥一力支撐,兩年裡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危機,所以我們這些女眷誰都沒察覺情況已經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們姊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繡,忽然,派去買絲線的簾兒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南門外的鋪子全都關了門,據人家說是天戈幫彙集了七八伙人不幾天就要殺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們,已派人給了他們錢要他們關門避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