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忽起無限積鬱蒼涼,輕笑一聲,緩緩穿過院落,向東而行。
… …
紅蓮峰前。
遠遠可見一人負手獨立,白袍紅絛,長劍斜懸,抬頭仰望峰後霞雲流紫的天空。
我漸漸走近,他卻並不回頭,在他身後一丈之處,我站定。
他仍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然而我無法看出他的一處破綻。即便此時拔劍,我也毫無把握可佔先機。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後,池楊仍未移動分毫。
我煩躁漸起,緊握劍柄的手已生了一層冷汗。
身後腳步錯雜,是我的手下隨後而來。有人低聲議論,我竟聲聲入耳,一時腦中雜念叢生。但覺四肢也開始一分分僵硬,額頭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驚悚,知道尚未動手,我已被池楊佔盡上風。
他卻仍目望東天,不曾微動。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見半空煙霞渲染,華彩狂翻,雲濤激合,萬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勢鋪張掙動。一時氣象之壯,無以復加。
忽覺心攝神服,雜念一掃而空。
只見片刻之間,天宮動盪。彷彿丹成爐毀,真火撲捲金水流瀉,豁然一物橫空出世光華萬丈,萬眾臣服……長空鑠目,我不由微微瞇眼。
池楊就在此際回過身來。
他深明輪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見他淡然一笑,他的聲音鎮靜低沉:
「御劍一道,難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極高。」
我微一拱手:「莊主過譽,愧不敢當。」
我知道他是指方纔之事。過於關注對手,便已然受制於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無阻滯,自在游於虛空。
池楊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門有你這般高手,怎麼江湖上竟無人得知…」 微一皺眉,似若有所悟:「難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干?」
「不錯,是我多此一問。」
他隨手拔出腰間長劍,拋去劍鞘,從容說道:「不願離莊的子弟俱已戰死,我是紅蓮山莊最後一人。殺了我,便可稱全勝。」 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抬頭洒然一笑:「 出劍吧!」 他說。
我拔出佩劍,心中惕然,不覺力灌劍鋒,隱隱有龍吟之聲。
池楊揚眉笑道:「不錯,堪稱勁敵。」
劍光忽展,我眼前銀芒碎日,劍氣橫秋平地而起,剎那間日影慘黯,大風飛揚,無邊落木蕭蕭直下… …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池家絕學,落葉長安劍。
我疾退,力避其鋒。
一路撞飛身後幾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楊緊追而來,凌厲劍氣剎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氣息一滯,明白自己已受內傷。
退出十丈之後,我才得以回手。
劍花平開,明燦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劍氣,是清平劍法的「流水碧天」 。
劍中郁發之氣微微一斂,卻隨即大漲,我本以為他方才一劍氣勢已屆顛峰,不想竟仍大有餘地。
霎時間我身邊一丈之內, 如有排空濁浪,如起肅殺悲風,如有末路狂歌蕭蕭秋意翻滾直來,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撐,以玉樓朱閣十三劍及琢玉劍法中最為明快激昂的劍招相抗,以衝破令我無比壓抑的悲亢劍風。
但是他劍勢強絕,一波未滅,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強過一式。我漸漸神志迷濛,只覺胸口激盪,越來越是悲苦心喪,魂銷魄碎,眼中萬物皆成死灰。
忽聽池楊一聲長嘯,劍光乍散,我猶茫然不知所措,已見一劍襲來,全無花巧,不過簡單直接的點刺,只不過來勢奇急,決然無法相避。
電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聽見劍鋒入肉的聲音滯澀瘖啞……抬頭,我看見池楊萬分錯愕的表情,他微一猶豫,拔劍後退。
「原來你並沒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著替我擋了一劍的人。
… …
我低下頭,心中轟然炸響。我看見那一劍已刺透了父親的胸膛,他後背的衣服上滲出了血。我下意識地扶住他,但他擋開了我的手。
父親仍然站得很穩,衣袂翻飛,意態雍容。他一生之中從不曾在人前有失風儀。
他輕輕笑道:「天戈幫何能置我於死地?天下對手,唯你而已。」
池楊望著他,忽然長笑:「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來從旁窺伺;隱藏慕容瀾真正實力引人輕敵;讓慕容湄行刺池楓,激我率先發動,卻舉家隱藏令我撲空;與此同時集中全力,千里奔襲攻我之虛… …慕容安,真好計謀!不枉我敗在你手。」
父親微微冷笑:「兩家爭鬥由來以久,近四十年我們處處下風,我爹為此抑鬱而亡。我卻不得不與你周旋結交,拱手將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無所圖謀,可以忍下這些麼?」
池楊神情微肅,冷然道:「若如此,何不親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劍從前便與我齊名,何必讓令郎涉險,卻又來捨命相救?」
父親低聲笑道:「天戈幫伏擊雖未能置我於死地,我的右臂筋脈卻已受損,此生再不能拿劍。不過----」 他聲調忽轉:「我卻有把握,今日讓你死在我兒子劍下。」
池楊淡然一笑:「令郎的確是學劍奇才,可惜太過重情,於劍道種種感應過深,一旦對手強絕,便易為人左右……若要勝我,不在今日。」
父親大笑不語,笑聲卻已氣息不足,我看見鮮血已浸透到他腰際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離開人群。
池楊也只是冷冷旁觀,不曾阻止。
我們轉到紅蓮峰另一側,眾人視線之外。父親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勻。
我上前一步,想要為他度氣療傷。卻忽然聽見他沙啞地說:「殺了我!」
我全身震動,萬分愕然。
「殺了我!」 他的語氣更加堅定,幾乎便是凝厲,「殺了我,你也就超脫了自身,你一定可以勝過池楊。」
我不住搖頭,輕輕後退。我不能相信我所聽見的。
父親手按傷口,臉色青白,額上汗水成串滾落。「這一劍已經不治,我遲早會死。拿你的劍,殺了我!」
我繼續後退,提著我的劍,我覺得我幾乎想要鬆手拋開它。我聽見從自己的喉中擠出一個字:「不!」 我覺得那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父親皺眉望我,眼中頗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強壓下,和聲細語地道:「你明白麼?池楊方才說的便是你的致命之傷,不只在劍法,還在為人處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麼放心你執掌慕容門?…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磨煉你,我故意對你冷落,用你大哥壓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腸。可惜你始終執迷不悟……那時候,我明明可以親手殺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動手,也是一樣的用意。」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溫聲說:「你過來!」
我望著他,不能稍動。
他看我良久,終於苦笑一聲,臉色轉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動手,我也快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
他向我伸出手來,眼神殷殷。
我再也無法控制,走過去,在他身邊跪下。
他輕輕撫摸我頭頂,良久才說:「 你還不明白?十幾個子女,我最心愛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腦中轟響,淚眼迷濛。
他抬起我握劍的手,凝視我的劍,緩緩說:「這把劍是我請名匠特意為你所鑄,看似尋常,卻鋒銳無倫。當年讓你二叔交給你,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顫抖地抬頭看他,但是淚眼裡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著我的目光專注而感念,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麼冰冷。他看著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溫暖閃爍的是否也是淚光。我聽見他歎息地說:「慕容門已無他人……瀾兒,你不要怪我。」 然後他握緊我拿劍的手,猛然向懷中一拉……
… …
有一瞬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然後我開始想要掙開我的手指,我想要丟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劍。
但是他的手如鐵箍一般扣緊我的手指,他還沒有死,他看著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彷彿他畢生心願能否了結都在此一刻。他渾身痙攣,彷彿正痛苦萬分地與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讓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掙扎。
我望進他已開始擴大的瞳孔,我用力對他點了點頭。
「你放心。」 我一字字地說。
他審視我,終於輕輕一笑,鬆開手指,合上眼睛。
… …
很久以後我站起身來,從父親的胸膛裡拔出我的劍,劍上沒有染上一絲血痕。
我看見地上仍有另一個影子。
回頭,我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阿湄。
她臉上滿是淚水,神情呆滯。
我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她低聲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