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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葉傾城

  對美麗的女子,諾諾像與他同年的所有男孩一樣,溫柔而耐心---卻又多了一份自己的堅持。把她一路送回自己的病房,又陪她坐了許久,叫她不要哭,安撫她,可是,絕對不答應她和九信見面。

  她終於放棄了,日日夜夜,她切切哭泣,幽咽無聲,整個人迅速地蒼白憔悴。

  九信恢復良好,但是天氣大熱,此地最著名的高溫咄咄而來,蒸蒸逼人。這種熱,可以連續40天,天天40℃。

  醫生告訴我:那個女人已接近痊癒,可以出院。

  八月酷暑,病房裡卻永遠是瀰漫著藥水氣息的秋。她看到我,一驚,不能掩飾的敵意和慌亂:"你來幹什麼?"

  我示意諾諾出去,然後在床前坐下。

  她穿著病人的寬袍大袖,面孔蒼白而且帶點驚恐,卻仍有著細緻的眉眼和娟秀的膚色。

  她很焦灼,聲音顫抖:"問怎麼樣?他沒事吧。"

  我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支票,攤開讓她看清上面的數額,然後放在她眼前。

  她怔怔看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淡淡道:"要你離開,離開這個城市。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為什麼?"她整個身子彈起,如受驚的鹿。

  "因為九信快死了。"我不動聲色地說,"他一生,都是好兒子,好公民,好男人,好丈夫,我不希望有你的存在,讓他死後還要被人指指點點,我愛他,我要維護他一生的名譽,所以你必須走。"

  她的臉在剎那間變得慘白,無論多少人告訴她九信傷勢危重,她總是心存僥倖,然而連我都這麼說,她在頃刻間,信到不能再信,絕望到死心塌地,眼圈馬上紅了起來:"不,我要陪他到最後。我不走。"

  我答:"他,有我陪,你不能不走。你的醫藥費是我付的,我已與醫院結帳,你馬上會收到出院通知單;另外,九信為你租的房子,我已退租;還有,他為你找的工作我也幫你辭了。"

  她完全傻住,半晌不可置信地看我,囁嚅道:"你為什麼這麼趕盡殺絕?"

  我反問:"你說呢?"

  她不說,只是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

  我放緩聲音:"走吧。你還年輕,回到自己家裡,養足精神再到別的地方去打天下。你留在這裡,誤人誤己。"

  她霍地抬頭,滿臉的破釜沉舟:"如果我不走,你又能怎麼樣?"

  "說得好。"我喝彩,"我正想問你:如果你不走,你又能怎麼樣?沒有棲身之所,沒有職業,沒有錢,沒有親人,你不過是附在樹上的一根籐,樹都倒了,你還要靠誰?"我冷笑,"你以為,你留下來,還能得到什麼,還有什麼理由?"

  她哭了。並非嚎啕,只是眼淚一滴、一滴地流了出來。

  我微微欠身,從皮包裡取出筆,欲在尾數加0,想一想,還是將支票遞過去。

  她悸動,不肯伸手。

  我並不堅持,將支票靜靜擱下,起身而去。

  第九章

  一如既往地陪侍在九信身邊。他漸漸恢復,曾因失血而蒼白的臉色日趨正常,睡著時有安靜的臉容,醒來看見我會微笑,叫我:"葉青,葉青。"一聲又一聲。

  不知道他想喊的是不是另一個人?

  那個人,已經走了,還是收下了支票。是諾諾送她上的飛機,在機場又哭了。

  我天天煨排骨湯給九信喝。煨湯乃本地風味,家家皆有秘傳,是病人或孕婦必喝的經典補品。我打越洋長途電話向母親問明大概,細節無從求教,只好自己亂試,在湯裡放香菇、粉絲、土豆、黃豆,甚至蝦米、海帶、紫菜、豬血、鴨腳,千變萬化。

  九信每次都驚呼:"你這做的是什麼東西?"喝一口道:"可惜了這麼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這麼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一點不剩。

  我只是倚門,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頭。兩人相視而笑。

  彷彿情深愛篤。

  此時繃帶已拆,九信堅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搖搖欲墜,我趕緊攙住他。

  重學走路。大男人重溫嬰兒時分,跌跌撞撞,隨時會撲跌,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強的男人,為自己訂下每天的運動量,且日日加碼,外加一攤子公司事務,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醫生亦說他恢復極快,然而他總不滿意,時常見他凝視著自己的腿,臉色凝重,一隻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終於焦躁得用拳頭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對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在他臉上的彷徨與無助,是我所熟悉的。我與他初識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氣過後,我已洗淨浴缸,放好熱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為他擦身,為他擦拭身體的每一處。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從我手底經過,掌心貼近他的肌膚緩緩掠過,好像是一步一步踏勘丈量國界---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我竟懷孕了。

  我告訴九信,他愣住,忽地抓住我問:"真的,是真的?葉青,你不會是開玩笑吧?"他幾時這樣失控過?

  喜不自勝。

  萬般寵愛,彷彿我是他的新歡。

  再不應酬,下班準時回來---他以前總說應酬無法推掉。回家第一句話就是:"怎麼樣?"聽我說一切都好才鬆一口氣。為我買種種離奇古怪的食物,從來不與我爭執;怕輻射,晚上禁止我看電視;為了讓我打發時間也為了胎教,大雨天氣滿城尋覓我最愛的《安徒生童話》:一套十六本,淡綠色封面,有清簡的線繪插圖。我最後一次看到街上有售,似乎還是高中的事。

  然而九信還是買到了,簇新。

  夜已深,他忽然用力抱住我,扳得我翻身,貼近我的腹部,細細聆聽:"我們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是不是?"

  我溫聲說:"是。"抱緊他,在黑暗中他的身體竟微微震顫。

  很快,七個半月之後,我們將有一個完整正常的三口之家,如同在這城市裡,任意敲開一扇門後會有的一樣。

  而在他的童年時代,尚不流行"單親家庭"的說法,他是不名譽的私生子。我與孩子,將是他生命中的牽絆,為他的人生定位。他只要一個三口之家罷了,除了我,還有誰可以給他?

  益發覺得腹中胎兒的珍貴。

  想給他一個好名字:問天?問地?問乾坤?問心?問情?問未來?

  深覺"問"這個姓不好,起出來的每個名字都是對生命的懸疑不定。我寧願兒子簡單糊塗,從不追問,做一個庸庸多福的人。

  我對九信說:"你的姓真難起名字,不如隨我。"九信"唔?"一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他只是不願跟我起衝突罷了,他怎麼會答應。沒有一個父親的姓氏可以跟隨,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隱痛。時至今日,豈肯放棄機會?

  多半早就起好了名字,此刻且由我亂想,等到報戶口的時候,不聲不響先斬後奏。我還能如何?

  我還是起了許多"葉"的名字:葉長青?葉蔭?葉向陽?葉生生?葉欣?葉之果?

  竟然沒有更好的名字。

  那一天,我在廚房準備煨湯,拆了封才發現香菇不算頂好,只一猶疑,便立即決定去三站路外的農貿市場購買。

  工作不過是我的第二職業,婚姻才是第一職業,九信此刻仍是我的老闆,連老闆的事都敷衍馬虎,除非是不想混了。

  回家的時候才發現,出門太匆忙,忘了鎖門。輕輕一推虛掩的門,只聽九信在說話。

  "她走了?是請假還是……什麼時候?去哪裡了?……哦,我知道了。有沒有她的地址?不,不必……"看見他拿著手機的側影在客廳及陽台之間。

  手裡的袋子忽然千斤重。

  我下了樓,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要了一杯桔汁,慢慢地,一點一點吮吸,直到全部吮淨了,還在用力地吸著。我的腮都吸得疼了起來。小姐對我側目。

  再上去,九信的電話當然已經打完了。

  也許根本就不是她,只是任何一個人,生意上的朋友,當年的同學啊。

  我們再不會像以前了,針鋒相對,終至兩敗俱傷,血肉橫飛。

  我用手貼近腹部,感覺兒子在裡面踢我---動盪不安,彷彿也體會了我的心境。

  妊娠三個月的時候,反應極其強烈,覺得胎兒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我將在六月做母親,我的兒子將與萬物蓬勃的夏天一起到來。他將是我生命的一切。

  至於九信……

  我微笑。無論如何,我是問九信的原配。宣稱:"我是某某的原配",畢竟是一個女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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