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無忌眼光凜冽,他望著瘋狂灌酒的小憫。
再添一杯,趙憫起身高舉酒杯,亮麗笑顏迷倒青年才俊無數。
「祝妹妹和妹婿,結愛務深,琴瑟合鳴。」語畢,仰頭,她喝掉滿杯苦酒。
酒精沿著她的喉嚨往下灼燒。燒吧,燒去所有知覺,燒去早該死絕的心臟;舌頭麻痺、知覺麻痺,當身上器官全都麻痺,哪裡還曉得疼痛?
眉微蹙,拿來酒瓶,她四度將杯子填滿,酒近唇,無忌再忍不住了,衝下台,從她手裡奪去酒杯,嚴厲眼光落下。
她不怕,趙憫笑笑。
「妳不能再喝。」
「難得開心嘛,喝點酒有什麼關係?」她巧笑倩兮,好不誘人。
「妳喝得夠多了。」說著,他把她的酒倒進自己嘴裡。
她看他,不語,笑容浮起,倒酒,舉杯向小悅。「新娘子要不要也喝一點?」
「她不能喝,妳別欺負她。」濃眉聚攏,他的聲音出現危險。
「哦,對,不能欺負。小悅,我告訴妳哦,出國前,妳的無忌哥哥警告過我,妳對他很重要,無論如何都不能欺負妳,否則他會回國找我理論。妳要跟他講講,這五年,我有沒有欺負過妳啊?」趙憫說得輕快飛揚,似玩笑、似真心。
「小憫,妳醉了。」小悅說。
「妳不能喝酒,我代替妳喝,好不?」迅速地,她把酒吞進喉裡,又是灼熱、又是刺激,真不錯,她迷戀上酒精滋味。
「小憫,再喝會醉的,宿醉不好受。」丹荷把酒杯拿走,換給她一杯果汁。
果汁哪裡及得上酒精濃烈?搖頭,她推開丹荷的好意。
走下台階,育勤看見小憫的「融入」,他很高興昨夜一席話,打破父女間的僵局,拍拍趙憫的肩,他問:「小憫,接下來就是妳了。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帶回來給爸爸看看。」
「當然有,不然你以為我天天在外面混,混不出一點成績?你女兒長得還算可以啦!」她刻意把話說得大聲。
無忌聽見,臉色黯了黯。
「以前的事別再提,聽爸的話,那些男孩子不是好東西,妳要找的對象應該像無忌這種。」育勤皺眉道。
「好啊,由爸爸安排,你想我嫁誰,告訴我,我全力配合。」
說著,她拚命吃蛋糕,吃完一盤再一盤,果然,三分鐘不到,噁心感翻湧,摀住嘴,她想吐。
丹荷靠過來,把面紙遞給她,憂心忡忡問:「小憫,妳怎麼了?」
「不知道,不過我想,不會那麼倒楣吧,昨天那個男生我們才認識三天,要是懷孕了,我還真不曉得上哪裡找人負責任。」她刻意笑得滿臉陽光。
她的說法讓趙育勤氣急敗壞。「妳居然、居然……」
「爸,別生氣,沒事的,我知道哪裡有不錯的婦產科,這種事,我很有經驗。」她誣蔑自己,越說越得意。
「閉嘴!妳不要逼我在這裡讓妳難堪。」
「好啊,我走,省得你不舒服。」
推開椅子,她的胃震天震地的痛了起來,明明是慘白了臉,她仍然挺直肩背,帶著笑靨,以最優雅的姿態走出人群間。
進入化妝室,趙憫吐得摧心裂肺,她淚流滿面,為了不能言喻的痛心。
「趙憫,妳是天地間最笨的笨蛋,妳不知道他們是一對?妳不曉得,他們已訂下婚約,早晚要走過紅地毯、共度一生?妳怎不曉得,他給的東西是同情,沒有感情成分?
妳不是自詡瞭解他嗎?他習慣扛責任啊,妳只不過是他的責任,他同情心氾濫時的發洩對象。」
她罵過自己一陣又一陣,恨自己的癡,怨自己的蠢,恨一廂情願讓自己成了大笑柄。
「妳不應該讓自己那麼狼狽,妳不是流浪犬,何必要人垂憐?他的同情心過了保存期限,有本事,妳應該讓他明白,沒有他,妳照樣活得精采萬分。」她對鏡中自己說話,一句句,企圖說服自己。
許久,趙憫走出化妝室,一出門,發現無忌就站在門邊。
抬頭挺胸,趙憫假裝沒看見,逕自要從他身邊繞過去,在經過他身旁時,他突地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身前。
「先生,我們認識嗎?」趙憫甩開他。要距離?何難,她給啊!
「妳胃痛,不應該喝酒、吃奶油。」他說了句不相關的答話。
「我太高興了,喝點酒、吃點奶油算什麼?」她用力甩開他的掌握,但下一秒,她又被他拉回胸前。
半分鐘定格,她的視線停在他的藍色領帶上面,昨夜……她幻想過這個懷抱,幻想過溫暖,也幻想過自己躲在裡面,訴說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可惜這裡已被人佔領,而她,不屑侵犯別人的軍事要地。
「妳不能總是用脾氣對付自己的身體。」嚴肅臉龐凝上寒霜,他憤怒。
「我高興。」笑容再次懸上。
「妳一定要這樣子才會高興?」
「哪個樣子?我表現得不夠得體?別人拍手我拍手,別人祝福我也祝福,我以為自己的表現不錯,沒想到在你眼裡還是不夠。妹婿,你真是個高標準的嚴苛男性。」
「如果妳不想參加,可以不要出現。」
他不願勉強她,不想看她全身僵硬、筷子落地的淒然,更不想見她的矯情,和強撐出來的驕傲。
「錯,我好想來哦,有這麼好機會,我怎能放棄?我努力了五年要表現給你看呢,讓你看看我是多麼拚命地融入這個家庭,多麼努力地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我盡力接納你這位妹婿,你居然還嫌我做的不夠好?太苛刻了吧!畢竟不是人人都叫菁英鍾無忌,我能做到這個地步,至少值一聲喝采。」
「為什麼不用真面目示人?為什麼要說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讓爸爸擔心?妳的武裝太可笑,難道自己一點都沒有發覺?」
可笑?對啊,是可笑,她盲目追求他的注意,卻沒發覺感情變質,添入愛意,她以為自苦會讓事情容易,沒想到換來一句可笑。
可笑的趙憫、可笑的女人,可笑的她花了一輩子,想贏得兩個男人的心,卻是次次失敗,次次落空。
「用真面目示人,這是你要我做的?」抬頭,她問。
他要她快樂,要她像個正常的二十一歲女孩,也許不夠優異,但能大膽地坦承自己的情緒;他要她別壓迫自己,要她在生活裡找到目標重心,別讓自己沉淪在那場意外痛苦裡,日日自欺。
「是的,做回妳自己。」他回答。
做自己?多難,要真能做自己,第一件事情,她會從小悅身邊搶走他。
搖頭,她吸氣。「好,做回自己,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你,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監護人,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關係。」
霍地轉身,不回頭,她昂首闊步,離開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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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坐一夜,白色禮服沾滿濕泥,海風陣陣打在臉上,催促著她的清醒。
「哭什麼呢?妳本棄於天地,本不該接受恩情,是妳又貪心了,貪心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不是嗎?若是妳不貪圖父親的心,就不會發生一連串悲劇;若是妳不貪求無忌的關懷,哪裡會有今日的難堪?為什麼經驗總是教不會妳,做人千萬不能貪心?」
她是那麼高高在上,那麼倔傲的女生,怎容許自己的自尊心,一次次被踐踏到底?他不喜歡她,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需要任何人喜歡;他不在意她,無所謂啊,反正她從不要誰在意。
問題是……她愛他啊,她愛慘了他,沒有他,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她早該在十年前就死去,是他的肩膀讓她倚靠,讓她一路跌跌撞撞仍然成長……
「不愛、不愛,趙憫,妳一點都不愛他!妳不愛他!不愛。對,就是不愛,不愛不愛不愛……」她大吼幾十次不愛,卻說服不來心。
淚泛過裸臂,海風吹來,冷意竄入心底,她雙唇慘白,胃間抽痛已傳不到知覺神經,心痛壓過所有感覺。
「媽咪,為什麼死的人是妳不是我,如果是我就好了。」
為什麼不是她?
這話,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曾經,她會得到一個回答──因為妳很重要,妳必須為妳母親完成未完的心願與理想。
沒錯,無忌告訴她的,她在話裡找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找到自己不能消極的主因,是他提供了她上進的主力,也是他鼓勵了她的心,為他眼中的讚賞,她拚命。
然而今日,他別開眼睛,收回過去與曾經。
一筆勾銷了,他要他們的過去式全一筆勾銷,她何苦不捨眷戀,她二十一歲,大到足夠承受,再不是那個十一歲,只會躲在棉被裡偷哭的小女生。
閉眼,場景浮現眼前──
那年夏天,她在樹下畫畫,無忌靠著樹幹看書,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說笑笑,場面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