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完顏聿都不明白,也不願為難自己去想個明白。
不想違背她的一番好意,完顏聿嘴角噙著一絲笑,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耳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不多時也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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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蔣輕遙一睜開眼就發覺身邊有一個人。
她看到完顏聿衣衫整齊地躺在自己身旁,睡得十分規矩。
他似乎是累了,睡得很沉。
他應該是個君子,領了她的情,也沒有絲毫的逾矩。
既然如此,為何他說話總是那麼輕佻?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他,一看之下才驚覺他竟如此俊美無儔。
濃黑的劍眉如同他內心的堅毅,薄薄的唇如同他冷淡的語調,那一雙閉著的眼眸該是如他輕薄的言語吧。
可惜他的眼閉著,瞧不見。
才正這麼想著,那雙眼睛忽然睜了開來,如她所料地寫滿了戲謔。
蔣輕遙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
她剛剛如果還有些失神於他的俊美,此刻也早已讓後悔填滿!他的那雙眼睛果然是那麼地輕浮,彷彿時刻都可以輕薄別人。
她實在不明白天下為何會有這樣的人,還偏偏讓她遇見,真是讓她罵也不是,不罵又覺得心頭火起。
她敢肯定,她一生中還沒有這麼失態過!
「你醒了?」完顏聿好笑地看著她十分後悔的模樣。
「你比我早醒,為什麼要裝睡?」她一開口就是質問。
完顏聿單手撐起上身,以便自己更方便打量著她,「我是你的押解官,你不覺得你這樣跟我說話太過分了嗎?」
「我什麼罪也沒有,從不自認是個囚犯!」蔣輕遙抬高下巴,倨傲地說著。
「若是在驛站,你現在又要吃苦頭了。」完顏聿淡笑,「該說你好運吧,被我這麼溫和的人救了,不跟你計較這些口舌。」
「你和他們有什麼區別?你只不過不打我罷了,還不是和他們一樣要把我送給都統!」蔣輕遙犀利地指出事實。
完顏聿愣了一下,這一夜香甜的夢讓他幾乎忘了這個事實。
他固然救得了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
到最後,還是個遺憾。
完顏聿翻身下床,平淡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蔣輕遙。」
他低聲咀嚼著她的名字,並報上自己的名。「完顏聿。」說罷,就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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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是完顏聿。
有了一個名字,就更容易把他和那些金人區分開來。
他在她的心裡,就只是完顏聿那麼簡單罷了。
夥計端了早飯進來,還來了個女人。那女人熟練地找出藥,趕走夥計,自顧自地動手要脫去蔣輕遙的衣服。
「你……你這是做什麼?」蔣輕遙連忙阻止她。
「幫你上藥啊。」那女人奇怪地瞄了她一眼,「昨兒個我就是這麼做的啊。」
蔣輕遙心裡又是一震。
原來他根本沒有逾矩,上藥這種事是找了女人來做。
他只是言語輕薄,卻沒有真的欺負她!
這樣的完顏聿,她可以安心地當他是君子嗎?
為何他身為一個金人貴族,會對她這樣一個漢人女子這麼好呢?
只因為她長得漂亮嗎?
蔣輕遙很快否定了這一點,完顏聿自己就夠漂亮的了,照理來說是不會被外表這種東西吸引的。
那麼,就是他的心了吧!
他雖然是個金人,卻是個好人。
蔣輕遙心中這麼認定後,再見到完顏聿時便不再那麼容易衝動發怒。
完顏聿也察覺到她的柔和,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卻沒有多說什麼。
和往常一樣,拿藥給她喝,她柔順地喝了下去,目光隨即凝在他的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完顏聿摸摸臉問著:「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蔣輕遙點點頭。
完顏聿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懷疑地拿來鏡子仔細看了看,聳肩說道:「分明什麼都沒有。」
「有的。」蔣輕遙堅持著。
「好吧,那你告訴我有什麼?」
完顏聿頗有興趣地看著她。
「你的眉有你的性格,你的眼有你的習慣,你的唇有你的性情。人的五官往往會透露他內心的秘密,怎麼能說沒有呢?」蔣輕遙勾起微笑,一一道來。
那只是一個清淡的笑容,卻如春風拂面,楊柳不寒,險些將完顏聿的心魂奪去。
這一刻完顏聿不得不承認,因他美麗的母親,他總是偏愛漢人裡溫柔可愛的女子。不過他卻更加明白,身上已流著漢人血液的他是絕對不會被允許愛上一個漢人女子的。
他這一生,早已注定和漢人女子無緣,更遑論是蔣輕遙這樣被擄來的女子。
「聰慧的女子很少在口舌上居於下風。」完顏聿淡淡回了一句,無法輕鬆地說出調笑的話來。他失去戲弄她的興致,忽然之間也不再想看到她氣得小臉泛紅的模樣。她身體應該好多了吧!靜靜地休養了一下就恢復了幾許血色,看起來不再那麼蒼白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早日上路。
心情陡然變壞,完顏聿站起身來,丟下一句話便離開,「我出去一下。」
蔣輕遙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只看得到他的表情變化,無法揣測出他的內心,心裡也有些失落。
只是,他走的時候不忘告知她一聲,讓她感到自己像是他的親人或朋友一樣。蔣輕遙托著腮仔細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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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輕遙的傷勢好得很快,苦苦的藥也喝了許多,結果嘴裡都是一股藥草的苦味,幾乎讓她難受地吃不下東西。
完顏聿見她這麼難受,卻還是強忍著吞下飯食,在左思右想之下,便上街買了串糖葫蘆給她。
雄州雖然有金兵駐紮,但是沒有常駐的軍隊。過幾日軍隊開拔去了其他地方,這裡只怕又成了漢人的天下。
金兵知道這一點,也明白這裡是前往燕京重要的驛站,姑且管得寬鬆一些,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暴動,所以漢人這才能夠過著和平日相差無多的日子。
但這都只是表面,人們的心裡是忐忑不安的,因此光見他靠近都變得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他而丟了性命。
完顏聿對這一切感到無比的厭煩,索性要來一套漢人的服飾,再次走到大街上。那些漢人對他的態度正常了許多,不過金人卻又處處找他的麻煩,直到他開口,說著流利的女真語才好些。
但這時卻又要費力解釋為何他會穿著卑賤的漢人服飾,胡亂扯了個理由便匆匆離開。
唯有躲進客棧裡的房間,看著蔣輕遙柔美的面容,他才會感到一絲平靜。
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毋庸置疑是一團混亂。
他不願欺凌母親的民族,所以不願看到他們懼怕他的模樣。
他裝成漢人,卻被金人欺凌,方知在北方,他只能以金人自許。
他是金人,是個倒楣沒用的金人。空有一身才學無處施展,空有高貴出身卻如同浮雲。
瞧瞧他現在在做什麼?押解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子進虎口。
哈!這就是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的所作所為。
母親在天之靈若是看到了這一切,心裡會有多痛!
母親啊,為何你給了哥哥一個平庸的心智,卻沒有給我呢?
哥哥的一切都很平凡,所以很知足,從不想著走出爹給的那個世界,也就什麼煩惱和痛苦都沒有。哥哥要的,只是平靜過完他的一生,孝順爹娘。
而他,因為有了出色的頭腦深得父親寵愛,父親希望他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可是卻忘了族人是如何清楚深刻地記得他的身體裡流著不一樣的血。
父親是如何地天真啊,天真到以為自已的權勢可以懾服一切,以為兒子的能力可以降服所有人,卻不曾想到根本沒有人給他兒子這個機會!
心中這許多的憤懣只能在酒中發洩。
他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眼前的蔣輕遙一再勾起他心裡的記憶。
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也是這樣相對坐著。
母親溫和地看父親喝酒,偶爾還陪他喝上一杯,雖然她是那麼地不勝酒力。
也許母親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她漸漸地接納了父親,深深地愛著父親。
而他完顏聿,深深地愛著母親。
一隻青蔥小手突然伸了過來,拿了杯子倒了酒,對他說道:「干!」
他有些醉了,含糊地問:「為什麼要干?」
「喝酒不乾杯多麼無趣。」蔣輕遙已經看他喝了很長時間的悶酒了,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他心裡全是惱人的事。
完顏聿不開心,完顏聿想灌醉自己。
蔣輕遙在心中琢磨著,得出了這兩個答案,念頭一轉,決定和他一起喝酒。
看來這世上誰都有滿腹心事,誰都有坎坷命運。
既然如此,不如同醉,何苦一個人獨醉那麼無聊呢?
「你錯了,喝酒乾杯是快意。我這會兒心裡難受,一點也不想要那快意。」完顏聿揮揮手,差點打翻蔣輕遙手中的酒杯。
「喝醉了就不難受了嗎?」
蔣輕遙想起自己遙遠的過去,心頭一陣痛楚。
「你又錯了,喝醉了醒來只會更加難受。」完顏聿笑了起來,指著自己,「比如我,現在喝醉了,待會兒醒來就會頭很疼。那些難受的事情還在心頭絲毫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