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這一陣子胖了一點,氣色看起來好多了。你知不知道你以前看起來也像個病人?」
「你果然是「醫者父母心」,觀察入微,連來探病的人都在意到了。」
他的恭維很真誠。大部分的醫護人員對於生老病死必然都已麻木,她卻沒有。
「我覺得你更難得,對賀小春這麼有心。」她猶豫片刻,決定問了,「郭先生,你和賀小春是很好的朋友吧?」
「很多年的朋友。她沒有親人,我算是她最親近的人了。」
「她若有知覺,一定很慶幸自已有你這樣的朋友。」
他發覺她今天話多了些。
「夏醫師,你是不是很多愁善感?」
她被問得有點難為情,「對不起,我管得太多了。」
他沒那個意思,只覺她剛才說話的神情少了一貫的自信和冷靜,與她一向給他的印象有出入。
「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只是突然發現你也有感性的一面。」解釋的同時,他注意到她將一頭烏光水滑的長髮,用大髮夾隨意夾成一束,垂在腦後。因她個子高就,故而看上去沒有絲毫累贅之感。
她淺笑,「你以為我也跟手術刀一樣冰冷?」
他只是陪她一笑。
「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有機會再聊。」她拿著賀小春的病歷離開。
郭力恆把賀小春的租屋退了,收拾一番後,回自己家住。
「要回家來住啦?」郭父見他持了件大行李進門,有些訝異。
「嗯。」
他二話不說,逕自回自己久違了的房間。搬回家住,一則是為了省下房錢,二來是想盡盡孝道。
再出房門時,他拿了兩萬塊錢給父親。
「怎麼有錢給我了?」猶豫須臾,郭父收下了錢。
「我現在有工作了。」他輕描淡寫,「華北跟華南呢?還住我們家嗎?」他問甥兒的去向。
郭父點點頭,「放學就回來。」彷彿要解釋什麼,他又說:「你姐姐現在在做業務,沒時間照顧孩子。」
語罷,郭父就進了廚房。
「要是沒有你,她怎麼辦?」郭力恆追至門口,「兩個孩子就放在孤兒院嗎?」
「不要這樣逼我,力恆。」
「爸,你老實說,這次她又闖了什麼禍?為什麼姐夫非跟她離婚不可?連孩子都不要?」
「她跟你姐夫早在你入獄沒多久之後就離婚了,這次離的不是孩子的爸爸,是她第二任丈夫。」
郭力恆聞之氣結。原來姐姐在他坐牢期間又搞出新名堂。
「她欠人家很多錢,後來這個先生受不了成天有電話上門討債,所以才跟她離婚。」
這個理由就不教郭力恆意外了。姐姐所有的問題都跟「錢」有關。
但他依舊聽得火冒三丈。
「錢錢錢,又是錢!為了錢,她已經害死媽了,她還死性不改,繼續到處興風作浪,她到底在做什麼工作你知不知道?」
「我不清楚。」
「不清楚?!不清楚你還幫她照顧小孩?那她不是更肆無忌憚了嗎!誰曉得她這顆不定時炸彈什麼時候還會捅出更大的樓子?」
「不要再講了,事情已經這樣,我不幫她照顧孩子,你教孩子去哪裡?」
「她有本事生就該有本事養。她敢這麼放心大膽,都是被你跟媽姑息出來的!」
「你出去吧,我要準備晚飯了。」郭父雖怒,但在兒子面前亦覺理虧。
「我工作去了,不在家吃飯。」他忿忿地離開。
當晚,他在台上和同團樂手一起演奏時,意外地發現了台下的夏組琦。
她也發現他了,親切地朝他揮了揮手。
「你在跟誰招手啊?」呂珠雲朝台上看了又看。
「我認識台上的電吉他手。」她翻開侍者遞上來的菜單。
「小琦,你想吃什麼?」黃伯伯問她。
「黃伯伯,你點吧。我沒特別想吃什麼。」
「那我們三個都點主廚特餐好了。」
「好。」
她漫應一聲,不自覺地又朝台上看去。郭力恆今晚看起來跟平日在醫院所見不太一樣。她眼神不經意的數度停在他身上。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呂珠雲也朝台上點頭打招呼。
「我一個病人的朋友。」
「喔。其實你有不少機會接觸到很多不同的人嘛。」
「是呀。」
用餐氣氛很好,台上演唱的歌手已換過三個。夏組琦這一桌快結束用餐時,雪莉出來了,一首輕柔的西洋老歌之後,台下另一桌客人點唱一首「當愛已成往事」。
「小琦,我們去看電影吧。」黃伯伯待侍者送來咖啡時,問了一句。
「黃伯伯,」她臨時改變了主意,「你跟我媽兩個人去看就好了,我不作電燈泡。」
「小琦——」呂珠雲有些害臊。
「媽,沒關係啦,我想聽這位女歌手唱歌;她的嗓音不錯。」
「那我們等她唱完再走。」
「不要、不要,你們快走吧,不然就趕不上開場時間了。」
「隨她吧。」黃伯伯對呂珠雲說,「我先買單好了。」
「媽,你放心地跟黃伯伯去看電影吧,我這麼大個人,不會丟掉的。」她朝兩人眨眨眼,「祝兩位有個美好愉快的夜晚。」
媽媽臨走前瞪了她一眼,她這才想起自己忘了讓黃伯伯一顆心七上八下。
表演結束了,她還坐在原處,啜著冷掉許久的咖啡。
「嗨,夏醫師。」
郭力恆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打了聲招呼便在她對面坐下。
「是你。」她面露訝異——訝異於他的突然接近,更訝異自己居然很喜歡這種感覺,「我剛知道你會彈吉他。」
「彫蟲小技,勉強可以混口飯吃。」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她皺眉,「我很羨慕會玩樂器的人。」
他會很多種樂器,都是無師自通,但無意對她炫耀。
「還要一杯咖啡嗎?」在這屬於他的世界裡,他依然不敢放肆地對她說話。
「不了,咖啡喝多了不好,容易失眠,明天早上我還要動一個手術呢。」
「醫生果然比較懂得養生之道。」他點點頭,「剛才跟你同桌用餐的是你爸媽嗎?」
「我媽跟我未來的繼父。」
「喔,你好像跟他們相處得很愉快。」
「是呀。」她輕快地答一聲,又問:「你需要趕場嗎?」
「今天不必。」
「那我們可以再聊一會兒。」
「聊什麼?」
「都可以呀。」她聳了下肩,「頭一次在醫院以外的地方遇見你,很難得的。」
他點頭微笑,贊同她的說法。
「你今天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醫師。」
「哦?有什麼不一樣嗎?你覺得。」
「更年輕、更漂亮。」
她笑得俏皮,「這是我過完三十歲生日以後聽到最好的一句話。」
「你男朋友沒這樣對你說過?」
「男朋友」三個字聽得她歪了腦袋,咯咯地笑。
「我的問題這麼好笑?」他發現她的親和力不是那種職業化或公式化的,而且近在咫尺。
「為什麼你會這麼問?你不覺得我應該是個有夫之婦?還是我看起來真的是一副嫁不出去的樣子?」
他學她笑呵呵,教她一雙大眼裡儘是不解。
「你的腦子果然比一般女孩子複雜,我不過隨口問問,你居然可以產生這麼多聯想。」他的眼神裡有一絲取笑,「我好像說過你很多愁善感,有沒有?」
她騰出一隻托著下巴的手,不在意地揮了揮,「我才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哩!」
「那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人?」
「我呀,」她攏了下他難得一見的披肩長髮,「應該是那種不信邪的人吧。」
「你是指不向命運低頭,還是強調自己沒有宗教信仰?」
他邊問邊朝不遠處正要離開餐廳的雪莉揮手,雪莉回他一個撩人的飛吻。
「她是剛才在台上表演的歌手吧?」夏組琦也注意到她了,「我就是為了要聽她演唱那首「當愛已成往事」,所以才沒跟我媽他們一起走,否則現在我應該在電影院裡!」
當愛已成往事?郭力恆暗忖著自己是不是該感激雪莉,她間接製造了他今晚和夏組琦對話的機會。
「為什麼喜歡這首歌?」他問。
「我以前沒聽過,剛才純粹是被歌名吸引。她唱得蠻好的。」
他一邊點頭,一邊又念了一遍「當愛已成往事」。
「你也喜歡這首歌?」
「本來是,不過最近聽多了,快沒感覺了。」他想起雪莉每次唱這首歌,總要刻意面向他唱上幾句,令他有點倒胃。
「不談這個,剛才我的兩個問題還無解。」他說得認真,「第一,你男朋友沒有像我剛才那樣讚美過你嗎?第二,不信邪是不是指不向命運低頭?」
「你學的是理科吧?」她不答反問。
「你很能答非所問耶!」
兩人對笑一陣。
「我男朋友自從生了重病之後,就不再讚美我了;不信邪的確指的是不向命運低頭,」她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我是醫師,最最不該向命運低頭。」
「「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他想起她在病房裡對他說過的話。
「對呀。」
「夏醫師,可以冒昧請教你兩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