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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歎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裡,父母已經回到本市。

  可憐的沛沛。

  接著門鈴響,丹青放下信紙去應門,是宋家派來的傭人,送一個包裹上來,指明是宋文沛送給阮丹青的禮物。

  小丹十分感動,這種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分,沛沛還不忘替她選購禮物。

  連忙打開包紙,原來是一條裙子,宛如昨天那個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開得極低,露出一大片肌膚。

  丹青把裙子在鏡前比一比,衣領裡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小丹,學習扮女孩吧,對你有好處,否則異性都把你當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話中意思,緩緩取衣架掛好裙子,欣賞半晌。

  再過兩個月,丹青也得動身到外國去生活。

  她歎口氣,出門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覺得天氣熱不可當了,已經開始留戀所見的一草一木。

  下午,海明來看望她。

  小丹覺得沛沛的信可以公開,況且,她打算把她介紹給他,於是將信交給他細閱。

  看完之後,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問:「沒有意見?」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他把信還給丹青。

  「沛沛比較敏感。」

  「開始人都會覺得不慣,過一陣子,認識了新朋友,建立社交關係,一切會得好轉,屆時,催她也不回來。」

  「沛沛不會這樣容易習慣。」

  海明笑笑,不答。

  他總是不想過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過後,你會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著丹青,「你好像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張海明,你恁地多心,難得你打算留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諱了。」

  「小丹,我們別為一個遠地的朋友發生齟齬。」

  丹青閉上嘴,不再同他討論宋文沛的問題,得不到共鳴,稱屬話不投機。

  氣氛僵住。

  本來張海明也有一點牛脾氣,對牢丹青,卻施展無方。

  「丹青,」他試圖打破僵局,「稍後去看場電影。」

  丹青不耐煩的答:「我同你說過我不愛坐戲院,一句話要說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訕訕地蹭一會兒,實在無地自容,趁丹青轉背,他賭氣地悄悄開門溜走。

  小丹一抬頭,已經不見了他。

  每次一聽要把宋文沛介紹給他,就生那麼大氣。

  他並沒有見過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追還來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給他,越是想要,越勸他要,越是不肯。

  不是不犯賤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總想征服險峻高峰,在所不計。

  海明離開之後,來了一家三口陌生人,兩夫妻,孩子約莫三四歲,頑皮得不像話,按都按不住,滿屋跑,見什麼揪什麼來玩,似只小人牌炸彈,又似一陣旋風。

  坐了一會兒,年輕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猶自尖叫,把整張檯布連杯帶碟扯到地上。

  丹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待他們走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寫張字條,貼在門口:十歲以下兒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項收拾,滿頭大汗,這次蝕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總要到了中年才會發覺幼兒可愛,丹青適才只想擰住小傢伙打他一頓。

  「小丹。」

  丹青一樂,「媽媽,」連忙迎出來,「早班飛機回來的?」

  葛曉佳一見女兒汗流浹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幹嗎,訓練奴隸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裡?」

  「巴黎。」

  葛曉佳立刻沉默下來,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親很知道娟子此去為何為誰。

  因為母親臉上沒有驚喜,小丹又聯想到,娟子此行,好友並不苟同。

  小丹說:「媽媽你倒是有興致來這裡看我。」

  「反正有空,給我一杯冰咖啡。」她挑個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兩杯,坐在母親對面。

  「娟子幾時回來?」

  「沒說。」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誰?」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緩緩搖頭。

  葛曉佳歎口氣,「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剋星。」

  丹青乾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曉佳揚起眉,「今天我燒兩味好菜給你嘗。」

  小丹高興地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麼,這就回家。」

  張海明這時卻再度光臨,「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聲已來不及。

  丹青連忙趁這機會與他言和,「海明,這是家母。」

  海明訝異地說:「是真的?實在看不出來,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曉佳一聽這話,哪去管真情還是假意,只覺雙耳受用,又深深喜歡這年輕人乖巧出息。

  當下就說:「小丹是你的朋友嗎?」

  丹青心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原來張海明亦諳此招。

  海明連忙過去為伯母拉椅子遞煙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請到舍下便飯吧。」

  丹青經過海明身邊,喃喃地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但卻撈到一頓便飯。

  取什麼捨什麼,輕而易見。

  海明很快與伯母混得極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後又把自己母親的二度結婚照片取出給她看,兩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發中,帶著微笑,很樂意看到母親開心。

  他們渡過一個很熱鬧的黃昏。

  飯後送走小朋友,葛曉佳才說:「我已經辭了職。」

  發佈過這項壞消息,她名正言順當小丹臉斟酒喝。

  「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麼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曉佳摸著女兒的頭髮,「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麼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葛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睏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歎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聽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

  丹青熄掉機器。

  父親這一刻在做什麼?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鐘,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干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隻手夾著香煙。

  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瞭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麼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葛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佈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碰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

  「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葛曉佳喝乾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麼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於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麼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后號。」

  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葛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聽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只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彷彿兄妹,小丹長得不像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像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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