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曉佳當下取過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傭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鐘。」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只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躁抑鬱,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親。
只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歎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回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裡,小丹,這裡。」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髮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面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呵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麼穿手套?」
「我在抬籐箱,怕刺。」
「那幾隻箱子裡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麼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歷史了。」丹青捨不得。
「算了。」
「為什麼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聽到這裡,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只見籐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誌都收進紙盒子裡,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捨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面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電影皇后,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
小丹把雜誌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別轉面孔,明顯表示不滿。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緒,這便是十七歲的阮丹青。
「你預備帶著全世界的雜物,直到壽終正寢?」
「我沒有那樣說過,但這些書籍無論如何跟著我。」
「好好好,」娟子歎口氣,「我不同你爭吵,你拿走好了。」
「還有什麼要扔出來的,趁我還在,快快讓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響。
丹青佯裝翻閱雜誌,也不說話。
娟子忽然問:「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頭,「怕,我為什麼要怕,怕什麼。」
娟子不響。
過了一會兒,小丹站起來,「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著轉過頭來,「怎麼可能,真事個多心的孩子。」
「先是這些書,然後就輪到我,這裡再也沒有我歇腳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來,「然後我將被逼永永遠遠留在加拿大,因為回不來,因為沒有人愛我。」
這是丹青內心至大的恐懼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說下去,「一走你們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會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會,又怎樣呢,你前面有一整個美麗新世界等著你去開拓,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環境,還有新的活動新的感情,怕的應當是我們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讓你丟在腦後。」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既然大家都念舊,那更加應該放心。」
丹青撫摸娟子戴著手套的手,「不要離開我。」
娟子笑,「還不下樓去,生意都叫你趕跑了。」
丹青本想問:胡先生幾時來,但終於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歡他。
連同舊雜誌一同被淘汰的,還有兩隻舊樟木箱。
小丹把這件事詳細的告知宋文沛,寫在信中:「真沒想到娟子終於會這樣沒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後來又覺得是講了阿姨壞話,但,也顧不得了。
怎麼接收這些東西?說笑罷了,母女兩人只住小小公寓,傢俬電器都要量過尺寸才敢買,一點空餘的地方都沒有。
小丹悶納異常,其中一隻樟木箱子蓋上雕刻有丹鳳朝陽圖案,丹青最最熟悉不過,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個彎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訣別,比同宋文沛分開還要糟糕,因為說不定幾時會與沛沛重逢,而這些舊物,一旦出門,永不相見。
有客人推門進來。
「門外堆著的東西都是廢物?」
小丹抬起頭,「喬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麼時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覺得有一點點人生樂趣。
「門外那些書本都不要了?」
丹青驚喜地反問:「難道你有興趣?」
「當然有。」
「噯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來,「上天可憐。」
「我一直在找這種資料,可惜沒有人提供,事不宜遲,我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喬立山立刻轉出門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識貨的人當寶貝一樣的收了去。
喬立山這傢伙有緣有福。
當下游什麼客人上門她都不管,只幫喬立山把書本抬上一輛小小貨客旅行車。
忙得一身大汗,臉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長了鬍子。
喬立山笑道:「今天收穫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面孔上紅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無心,小丹卻緊張得不知身在何處。
「謝謝你幫忙,我先把寶庫安頓好,再來喝咖啡。」
「喂喬立山。」
「什麼事?」他回頭。
「我能不能借閱這些書?」
他笑,「當然可以,它們本來是你家的,不是嗎?」
小丹鬆口氣,「謝謝。」
他揮揮手駕車離去。
小丹沒想到輕而易舉掌握到機會上喬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臉。
裝修工人前來報到,娟子阿姨正指點他們開工。
海明過了探班,問:「大展鴻圖?」
丹青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同海明說:「不曉得是否過度癡心,只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陪著我。」
好一個張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說:「人類對未知有天生恐懼,所以新不如舊,你這種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實在不願意放棄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訴母親:「阿姨有客自遠方來。」
葛曉佳臉色鄭重,「娟子這麼告訴你?」
小丹點點頭。
葛曉佳苦笑。
「媽媽,你不與阿姨談談?」
「她不說,就是無心與我商量,我怎麼開口。」
「但你們就似姐妹一樣,還顧忌這些不成。」
「有分別的,之所以我倆友誼數十年不變,就是因為懂得尊重對方的私隱。」
小丹說:「我認為世界好似即將崩潰,私隱彷彿不算什麼。」
葛曉佳笑了,知道女兒關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紀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討人喜歡,擅長說話,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經決定與他對敵。
像她們那種年紀,不可理喻,下了決心之後,勇往直前。
丹青這是才想到對母親表示關懷。「今天有沒有運氣?」她問。
「事實上,不壞。」葛曉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訴我。」
「今夜我有約會。」
「是異性嗎?」
「是。」
「單獨?」
「是。」
丹青笑,「好極了。」很多時間,母親只與同年齡同環境的女伴吃喝玩樂,小丹十分不以為然,有什麼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頭來孑然一人回家。
今天是一個突破。
小丹問:「要我跟你熨衣服嗎?」
「不用了,我買了一件新的。」
呵這就已經很隆重,母親最近不輕易置新衣,一則意興闌珊,再說能省就省。
葛曉佳打算在女兒開學的時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個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環境,才放心回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