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志東只覺得話中尚有許多餘情,不禁羞愧得低下頭來。
丹青問:「世為了我的學費嗎?」
「不,不是這個。」
「既然與我無關,我就安樂。」
葛曉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東萬分不願,也沒有理由再逗留下來。
還是女兒替他解圍,「我做一個面給你吃。」
他跟女兒到廚房。
丹青輕輕說:「父親,還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人人有權,追求更好的。」
阮志東捧著熱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東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為了更好的,可以放棄一切道義?」
阮志東歎口氣,「我不餓,天晚了,我還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著面,卻沒有挽留父親。
他開門走了。
葛曉佳關了燈,在黑暗裡吸完手中的煙,一點猩紅的火星,時亮時暗,終於消滅。
開頭的時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復合,時間越久,越覺得沒有可能,也無此必要,他這樣傷害她,叫她如何若無其事地以德報怨。
葛曉佳說:「他至少快活過。」
「會嗎?」丹青說:「我不相信,總會內疚吧。」
葛曉佳笑,「丹青,你還小,不知道,他們不會慚愧的。」
丹青惻然,想到顧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沒事做,她去看她。
已經好多了,靠在枕頭上,眼睛看著窗外,一張臉十分清瘦,但膚色已抖掉那層灰暗。
「自由。」丹青喚她。
「呵,你來了,」她連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著,別動,少說話。」
顧自由握緊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帶來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几上。
她說:「我太愚蠢了。」
丹青歎口氣,「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自由低下頭,「我現在都想通了。」
丹青說:「要是真有什麼事,也太叫大家傷心了。」
「你放心,斷然不會再發生。」
「這樣才對呀。」
顧自由看著碧綠青翠的植物,「這叫什麼?」
「生命之光。」
顧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換。」
她緊緊擁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會兒告辭,留學幾本畫報雜誌。
在走廊處,碰見林健康,丹青避開,不想相認。
「丹青。」他卻看見她。
「自由怎麼樣?」他問。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剛剛才知道的,立刻就趕來了。」
「是嗎。」
「我知道你們都怪我。」
丹青不願意多講,只是厭惡的答:「言重了。」
然後繞過他,走下樓梯。
停車場上那輛紅色跑車耀眼觸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幣,在車身上劃長長一條花紋,以示敬意。
車上坐著林健康的新歡,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認得你,」洪彤彤挑釁地說:「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內倒咖啡,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頭髮,把她推倒在地,踢上兩腳。
想歸想,卻沒有動手,連話都不說,就走遠了。
稍後丹青同海明講:「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步,教訓是多餘的,省點力氣算了。」
海明只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費了我的伶牙俐齒,沒有表演對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一舉一動,都是最最可愛的。
精緻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辭,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選,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廂情願要把他介紹給她的好同學。
「夏日浪漫史永遠不會持續。」丹青說。
「為什麼?」
「秋天一到,氣溫下降,頭腦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裡還有空鬧戀愛。」
「你真悲觀。」
丹青笑。
下午,母親自寫字樓打電話給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隻金網線晚裝手袋,我問她借用一次,勞煩你有空幫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約?」
「是。」
「我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點懷念老顧客艾老夫婦。
這還罷了,喬立山呢,多日不見,亦無從聯絡,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復營業。
她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胡世真,丹青打個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來拿一包東西。」
「不進來嗎?」
丹青猶疑片刻,進店堂去。
「包裹在樓上。」
「勞煩你取下來。」
胡世真聳聳肩,走上樓去。敲釘聲已經停下來,裝修工程看樣子經已完畢,這個老胡是住定在這裡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無聊地把玩桌上杯蓋,取顆方糖,放進嘴裡。
胡世真下來,把紙包遞給她,丹青打開,驗明正身,便站起來告辭。
胡世真站在店門前,擋住她去路,他笑問:「你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同?」
一進門丹青就發覺他刮了鬍髭,露出下巴,她不出聲。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擋在玻璃門前,丹青警惕之心畢露,退後一步。
「請你讓開點。」她說。
他只得側過身子,攤攤手,問:「小丹,為何不喜歡我?」
丹青緊張得渾身汗毛豎起,幸虧在這時候,娟子阿姨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丹青,「你來得正好,提一壺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氣,「馬上來。」
娟子過去,胡世真拉著她的手,好不親密,但丹青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老太太哪裡不舒服?」
「年紀大了,說不上來,躺著不願下地已有兩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來有伴福氣不錯,丹青但願門前也有這個運氣。
丹青隨娟子到艾宅去。
臨出門,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裝作看不見。
艾宅的佈置別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潔,但傢俬古舊類似五十年代產品。
丹青大感興趣,如進了博物館似,一隻座鐘,一副窗簾,都引起她的好奇,細細觀察。
丹青敢說:屋裡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發套子是白色的,鑲著一條寶藍的細條,坐下去很舒服,老傭人斟上香片,丹青順手把咖啡壺交給她,不到一會兒,艾先生出來招呼,先是延娟子進房,丹青落得利用這段空檔研究室內陳設。
過一會兒,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來了,高興得很,要同你說話。」
丹青應一聲過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體,小小的面孔,像只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臥室,擺滿書報雜誌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鉤織品,花紋細緻,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歎口氣,「減去咖啡因,怎麼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麼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聽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幹幹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像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勝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
「那我天天來。」
「只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著一股消毒藥水味,氣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麼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機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
丹青低下頭。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輕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壞。」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勝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與艾老走到露台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驚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著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裡?」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麼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呵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