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在門口停住,而後慢慢抬頭去看他的父執輩,老人已經垂垂老去,和惡夢中不一樣。
「東霖叔叔。」他微頷首致意。「您好,您在百忙之中,希望沒有太打擾您。」
「什麼話,快進來。不過我真的很訝異你還記得我;更難得是你居然會主動來看我!」
邁克深吸一口氣,「我是有問題想要問您。」
「你終於想到要問了,先過來坐。」
老人對他招手,邁克客隨主便,坐進一張太師椅。
「喝茶,是中國來的正統龍井。或者你想喝咖啡,我讓人去泡。」
「不用,喝茶就好。西湖龍井,色翠、香醇、味甘、形美,四絕兼備,還真不是尋常人喝的。」
院長驚奇地抬頭看他一眼,再搖頭感歎,「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老天爺實在太不公平,居然讓你遭遇這樣的事!」
「我就是想問清楚,當年那場車禍,車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邁克飛快問,好像怕問得慢了,就會怯懦。
「那場車禍……」老院長才起了個頭,就先沉沉歎息。「我是個醫生,應該懷著普度眾生的心……我、我頭一次恨人,我恨透了那個酒醉駕車的混蛋。」
邁克輕輕地莞爾一笑,「他唯一一次動手打我,是在我十五歲那年,那個夜晚,我頭一回嘗試喝酒,喝得爛醉回家。」也許老頭比任何人更恨人喝酒。
老院長皺著眉看他,「你可不可以不要笑?」
「很醜嗎?」
「……」
「那好吧,我不笑就是,不過人生真的很可笑。」
老院長抿著唇,遲疑問,「你是碰到什麼困難?」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我是來問那場車禍後發生了什麼事?」
老院長再一次抿唇。「好吧,你先告訴我,關於那場車禍你自己記得多少?」
「什麼都不記得。」邁克斷然道。
老院長驚愕地覆述一遍,「什麼都不記得?」邁克不語。他再問,「連一丁點都不記得?那……你怎麼會想到來問?」
「我什麼都不記得,卻夜夜不斷地重複作惡夢。」
「作惡夢?」老院長驚異更盛。「什麼樣的惡夢?你看過醫生嗎?醫生怎麼說?」
「夢見這間醫院,夢見你和父親,夢見他的怒吼,他說,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色翠、香醇、味甘、形美的西湖龍井砸碎在地上,老院長瞪著眼睛看他,很長一段時間,一動不動。室內靜得邁克甚至能聽見時鐘的滴答聲,然後,老院長突然垂下頭,又開始歎息,歎息聲綿長悠遠,他看起來像一下又老了十歲。
「你聽到了……我們本來以為……我……龍三那些話全是氣話,他是一時情緒失控,他有口無心的。你……」
「我只想要知道車禍後發生了什麼事。」
「邁克。」
他不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唉,好吧。」老院長坐直身子,低沉地說:「那場車禍是曉郁,你母親開車,你坐在前座,在高速公路上,一個醉漢由後方撞上你們的車,曉郁只有左手臂受傷,你卻大腿骨折,胸前也被擋風玻璃劃開一道大口子。」
六歲的傷,早在妥善的醫療照顧下一點疤痕都不留,可是他的心卻裂開了一個口,隱形的傷,惡夢如影隨形跟著他。
「因為是連環大車禍,救護車送來時,你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奄奄一息。可是你的血型特殊,當時醫院沒有庫存好為你輸血,曉郁一心想救你,要我用她的血來為你輸血。一開始我不答應,在醫院也不容許如此做法,可是曉郁堅持,她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可活,而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老院長歎息,哀傷地說:「我在當時就該有所警覺,我真是笨,不配作醫生。」
「東霖叔叔?」
「你不知道,我實在是笨如牛,竟然聽不懂她話裡的含意,她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可活,我就該想到。可我卻只一直慶幸她沒有在連環車禍裡受到太大的傷害,也沒有在輸血後發生嚴重問題,因而忘了替她做全身檢查,我真是該死!」老院長不斷的罵自己,跟著突然抓著邁克的手,慎重道:「邁克,你母親的死絕對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至少要知道這一點。曉郁早在車禍前就已經患上黑色素瘤,這種要命的疾病非常容易轉移,曉郁是因黑色素瘤並發腦炎而亡。所幸,她去得很快,沒受什麼病痛折磨。」
黑色素瘤?這就是真相?邁克只覺心底五味雜陳,一時間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甜?
「母親應該是知道自己無藥可救,才對你隱瞞,你無須自責。」他低沉說。
老院長飛快抬頭,迅速的動作讓邁克擔心他會因此扭到頸子。
「你是說……你不怪我?」
邁克失笑反問,「黑色素瘤長在她身上的什麼地方?」
「那該死的東西隱在曉郁的後腦上,被她如瀑般的長髮蓋住——我懂了。可是還是應該怪我。」
「夠了,東霖叔叔,我們都該學習事過境遷的道理。二十年了,要懲罰自己也該有個限度。」
他沉默良久,然後點頭。「沒有錯,事過境遷了。答應東霖叔叔,你也放過自己。我說過,龍三他是無心的,他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你。這些年,難道你完全感受不到?」
邁克抿著唇不說話。
「邁克,你可知道全日本長春旗下的八家醫院都庫存著特殊血型,那是為你留下的。為了你,龍三在捐血活動上的花費可謂天價。他每年會派專人強制你到醫院做全身檢查,因為我們知道曉郁的黑色素瘤有百分之八十會遺傳;他甚至和我商量,要讓你做一輩子的光頭和尚。」老院長說得自己都想笑了。「邁克,他是真的愛你,愛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你要相信這一點。」
「好,他愛我,但是他卻一直讓我感受到傷害。如果愛一個人是這樣,那我寧願不要去愛。」
老院長一時無言。
邁克疲倦地伸手抹臉。「算了,我今天的目的已經達成,很謝謝您為我解惑,這些陳年往事,今後就別再提起。我走了,再見,東霖叔叔。」
「邁克?」老院長急喚,情急地站起身。
他在門口回頭,苦澀地笑。
「東霖叔叔,你愛過嗎?」
老院長靜默良久,微微頷首,「我,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是你的母親。」
「那麼,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
老院長又說不出話來了。
「現階段,我還無法認同他愛我的方式,很抱歉。」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邁克。我和龍三相交至深,深知他作人、做事總是趨於極端。他愛你,但是又無法不恨你,二十年來,矛盾總是反覆折磨著他。邁克,你的父親其實可憐又可悲,唉,怪只怪造化弄人。」老院長深深歎息,突然又現出欣慰的笑意,「可是你今天願意來見我,願意承認他是愛你的,願意給我一個夠冀望的未來,這就表示你已經可以釋懷、淡忘,解開心中的結。我好高興。」
「邁克,是誰?」他驀地想到,急問:「是誰改變了你,你可以帶他來見見我嗎?」
面對老人殷殷相詢,邁克突然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他哽著聲音說:「我也希望,希望能有那麼一天。再見,東霖叔叔。」
老院長默然看著門,良久,他慢慢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抽屜,拿出一幅上了框的相片,照片裡有個女人,背襯海天一色的景,巧笑嫣然。
他輕輕觸碰照片裡佳人的眉眼,不發一語。只有窗外不停吹拂的狂風,把傷心又甜蜜的往事,帶得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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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持續不斷的門鈴聲吵醒的初雪,呻吟地坐起身,才發覺自己居然在地上睡著了!迎著清晨冷冽的空氣,她不自主打一個噴嚏。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初雪差點失笑。是誰?這麼早來按人家的門鈴,還不知死活地用這種音符似的按法。
「叮咚!叮咚……」
要重來嗎?不應門好像不行了。「來了!」她喊,一面走一面奇怪怎麼不見傭人。抬頭看鐘,發現才六點,天都還未全亮。
昨晚讓邁克砸碎的酒瓶、晚餐已全收拾乾淨了,窗明几淨,昨夜的爭執像惡夢一場。看來是昨夜傭人打理的。邁克喜靜,這裡沒有傭人房,僕人都是晚上下班,早上十點才回來。所以,從她住進來,早餐都是邁克準備……她猛地甩甩頭。
「是誰在外面?」
「喔,我是邁克的朋友,我有事找他幫忙。」
在清晨六點?「不好意思,邁克現在不方便見你,你晚點再過來。」
「小姐,我是這幢屋子主子的朋友,就住這附近,我車子在海岸拋錨了,這才上來求救。話說回來,小姐,你和邁克是什麼關係?我記得他一個人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