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邁克斷然道,「你剛剛說的全是假設狀況,天知道那一天什麼時候會來臨!也可能沒有那一天呢?凡事總得試過才知結果,這不是你告訴我的?」
初雪窒了一下,然後衝口喊道:「就算是我後悔了可不可以?我後悔了,行嗎?」
「不可以。」邁克輕快地回答,「覆水總是難收。更何況,你應該沒有這麼膽小吧?」
初雪淚盈於睫,望著他,長長的睫毛不停顫動,久久,聽見她幽幽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或許,是愛情讓我懦弱了。邁克,就讓我們到這裡,好好的散,難道不好嗎?我不希望到最後,我們要在怒吼、爭吵、詛咒、痛恨彼此的情況下分手。我希望,最少我們還能保留一點美好的回憶。」
有很長一段時間,邁克定住不動,時間長得初雪以為他突然變身成木頭了,他卻突然低低笑了起來,是從來沒聽過,很刺耳、很奇怪的笑聲。
「平靜嗎?你以為我現在很平靜?」
「邁克?」初雪怯怯的喚,不自覺後退一步。
「好好的散,哈……好好的……如果要走到這一步,當初我們就不要開始,豈不更愉快、更完美?」他火大的吼,「好好的散?笑話!你以為隨便告訴我一個藉口,一個見鬼的理由,我會那麼容易就放手嗎?是這樣嗎?」
隨著吼聲,他雙手撐在桌面,衝動地用手掀翻了桌子。厚厚的原木桌被翻倒,酒瓶、酒杯、牛排調味醬散落一地。
初雪驚呼一聲,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邁克踢倒高背椅,沖歪沙發,把酒一瓶瓶砸向厚實的防音玻璃。邁克瘋狂地搗毀室內的動作,觸動盡責的警報器,尖銳的聲音響徹雲霄,初雪不可遏止的跟著尖叫起來。然後,她看到邁克舉起了那瓶他說酒櫃裡最佳的珍藏,她突然停止尖叫。
邁克在那一瞬間頓住動作,回過頭來看她,初雪小臉上儘是驚懼害怕的表情,他僵直了身,然後慢慢的放下那瓶BIONDI SANTI。
警報器應該被傭人關掉了,室內有一段時間恢愎安靜。
「邁克?」初雪怯怯地靠近。
「不要以為我會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分手!」他又嚇到她了!看她猛地又倒退一步,他苦苦笑了一下,「我不接受!該死的!」
他咒罵一聲,然後奪門而出。
「邁克……」初雪抬起手,又頹然放下。她慢慢在地上蹲下,拾起一塊酒瓶碎片,破片裡還有殘留一點酒液,破片邊緣還有一些紅色……是血!邁克……她還是傷了他。
她默然地把破片放回地上,轉身走進臥房,機械化地開始打包自己的東西。
其實,她什麼也沒剩下了,就只有那個燒壞的吉他、龍貓布偶和452封半的信,可笑的是,這幾樣東西還是邁克幫她搶救回來的。
邁克還幫她買了許多物品,衣服、寢俱、CD、鞋……他幫她買了二十六雙鞋,各式各樣的,說是讓她穿到一百歲。初雪慢慢把那雙收在鞋櫃深處的布頭鞋拉出來,平底布鞋是老了以後穿的。
他還幫她想好變老以後穿什麼鞋。
他們本來計畫要過一輩子的。
邁克……為什麼老天要開這樣的玩笑?她不過就想找個人,陪她回北海道耕田、種蘋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一向放蕩難拘的邁克,他活得自由瀟灑、養尊處優,他怎麼受得了日復一日單調乏味又艱苦的農村生活?
他連一本重書都懶得拿,非要擱在桌面,一頁頁,用沒做過粗活的修長白皙的手指去翻。他光聽到北海道沒有抽水馬桶就蹙眉頭;他會天真的說怕冷可以就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他做不來粗工,她也不忍心……
既然不適合,就該早早分開,長痛不如短痛嘛!她做得正確,她該稱讚自己決斷明快,有魄力。
她沒有錯,要怪就該怪命運,怪他們計畫得太早,體悟得太慢……
眼淚一顆、兩顆,無數顆落在鞋面鮮艷的布鞋上,初雪最後俯下身來,像個嬰孩般,嚎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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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陽出來得很早。
邁克記得他由家出來時是夜裡八、九點,他漫無目的,只記得自己沿著海岸線往前直走。要走到哪裡?他反問過自己,竟然沒有答案。一路上,他就這麼一直自問,一直走。
其實這種日子他很習慣,碰見初雪前,他一直是這麼過日子的。卻在碰見初雪後,才知道自己原來過得如此荒蕪、如此空茫。
不同?或許初雪說的對,他們的確不同,她是一朵嬌艷的花兒,正迎太陽開放;他卻像一攤爛泥,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這句話好熟,誰說過?對了,老頭就曾經這樣罵過他。邁克自嘲地微動臉皮。現在看來,他罵得對極了。
現在呢?邁克突然站定腳步,茫然四顧,他已經走離海邊來到大街,街上人來人往,好像都有目的。他呢?他該往哪裡去?
老頭在市區也有房子,一樣很大、一樣空洞,他不想回去。初雪剛和他吵翻,現在回去也不合適。常去的夜店下午四點才開;回公司,准讓榆葉嘲笑……邁克茫然立在街頭,發覺自己居然無處可去。
「呵呵……」他突然不可遏止地低低笑了起來,愈笑愈大聲,愈笑愈瘋狂,過往行人都拿一雙看瘋子的眼睛看他,更多人對他瞠目而視,避之唯恐不及。他全無所覺,兀自發笑。
「大哥哥,你在笑什麼?」
他忽然定住,睜眼去看,在他的面前站著一個好小的小孩,五歲還是八歲,總之是好小。
「大哥哥,你在笑什麼?」他重複問。
邁克認真地歪頭想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你笑得很大聲耶!」
是嗎?他笑得很大聲?
「阿強,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講話,趕快過來。」
小孩的媽媽在叫,他答應一聲,回頭對邁克建議道:
「大哥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醫生可以告訴你喔。」
「醫生?」
「對,醫生很厲害的,也是他們治好我。雖然他們會給我打針,好痛好痛,可是他們把我治好了。」邁克專注地聽他說。
「醫生就在裡面。」他抬起手往前指,邁克看見他的手臂又小又白又細,皮膚表面青筋浮現,上臂還裹了一層厚實白紗。
他立刻知道怎麼回事,男孩顯然患了重病,應該是剛剛診療完畢。他瘦弱的小身軀不知受過幾針了,被病痛折磨,卻還活著。他呢?他無病無痛,錢多得十輩子花不完,怎麼卻好像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
他忖道,很努力克制自己不發笑。
「阿強,快過來,我們要回家了。」
「好。」男孩走前兩步,又回過頭跟他說:「大哥哥,你要記得去給醫生看喔,再見。」
「再見。」邁克喃喃地說,看他跑遠,坐上車,車子揚塵而去。他又慢慢回過頭來,正視男孩說的那家醫院。
呵!他竟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惡夢中總會出現的高大醫院,他被救活、母親喪生的地方。
那麼多年過去了,既然他沒有被幾乎夜夜重複的惡夢逼瘋,那麼,是不是應該去弄清楚事件的真相呢?
好吧,反正也無處可去,就衝著男孩的笑臉,他是該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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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嗎?院長正在休息,打擾他,你不怕沒工作?」
「可是他信誓旦旦,他說只要報他的名字,院長一定會願意見他。」
「是啊,他還說,我們幫他,院長說不定會幫我們調薪。」
「聽他在放屁!」
「那……就是說,不幫他?」
「我不一開始就說了,別管他。」
「喔……」
「你們在吵什麼?」古銅色的木門突然被推開,蒼老的聲音在問。
「院長!」
「是他!我們不是故意的。」頭髮打成辮的女孩脫口道,立刻被她的同伴踩了一腳,再瞪一眼。
「他是誰?」
「他……」女孩怯怯地笑,「他突然衝進來說要見院長,他還說報他的名字院長一定會見他。」
「對呀,他好沒有禮貌。」
老院長雙手交疊,沉吟著,緩緩問,「他說他叫什麼名字?」
「他……」
「他叫邁克。」一聽就是個洋名,不倫不類。
「邁克?」老院長驚叫一聲,急促道:「是他!天哪,快,快請他進來。」
兩個女孩都楞住了,直到院長又急吼一聲,她們才如夢初醒,急忙奔了去。
邁克?阿樹,龍三和曉郁的獨子。
唉!老院長沉沉地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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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很多年了,但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雖然遲了好多年,邁克,是叔叔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