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躍飛用手掩著臉。
結球說下去:「身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這也是回頭的時候了。」
袁並沒有抬起頭來。
「先去淋個浴,我們慢慢再聊。」
這時,大門一開,劉允康送思訊回來了。
少男少女曬得一臉金棕。
思訊一見袁躍飛,意外驚喜,立刻介紹男朋友給他認識。
劉允康以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聲「叔叔」。
袁躍飛臉如死灰。
剎那間這幾個月的感情歷程在他腦海裡閃過,像瀕死的人回憶一生,濃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電光石火間看得透徹無比。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少年四隻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內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點化似的,微微笑起來,問道:「小朋友們,呆會又去什麼地方玩?」
自始至終,是他緣木求魚,與人無尤?
那男孩子與他談起去年暑假與叔伯們到大堡礁潛水的趣事。
這時,結球走到老朋友身後,雙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鬆動筋骨,更在他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在別人眼中看來,正好像一對情侶,而事實上,她與他純是好友。
阿袁趁勢握住結球的手,他倆非常瞭解對方心意。
小朋友們哪裡坐得住,思訊換上件裙子又出去。
結球揚聲:「九點正以前回來。」
劉允康連忙說是。
袁躍飛伸一個懶腰,「累了。」
他走進浴室淋浴,半晌,以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沒有那麼多情。
自浴室出來,他找到客房,
一頭栽下,扯起鼻鼾。
結球替他掩上門。
她不信男人會得失戀,或是悲涼超過一個星期。
大學時某同學與女伴分手,醉酒鬧事,空拳打破玻璃,進急症室縫了十餘針,大家以為他大抵是要尋死,推舉結球做代表開解他。
結球約了他出來,還沒有開口,他卻誤會結球對他有意,大訴衷情。
自那次之後,結球確信男女結構有別。
所以她也相信袁躍飛很快就復元,愈快墮入愛河,也愈快爬得起來,吹乾身體,又是一條好漢。
他怎麼會愛上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孩,那是個罕見的美少女。
雪白鵝蛋臉,晶瑩大眼,紅唇,濃密黑髮,她彷彿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達到的理想,叫飽受苦悶生活折磨的袁躍飛頓生嚮往愛慕,不能自已。
結球愛惜思訊,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們都是好色之徒。
袁躍飛也許仍會等思訊長大,但是,不會守在一旁,而是一邊做其他事。
姚偉求來訪,看到兩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躍飛,正熟睡。」
姚偉求點點頭,「如果不便,可以到我處祝」
結球把臉湊過去,〔誰,我,還是他?」
姚醫生哪會輸給她,「有了你,誰還要他。」
他把一本婚禮雜誌放在桌上,「請參考禮服式樣。」
結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紗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選擇。」
「不是說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嗎,那處的烹飪,叫做普旺沙,我會努力隨師傅學習。」
「可要請朋友吃魚翅?」
「不,」結球堅持,「刪除一切繁文褥節。」
他唯唯諾諾,「是,是。」
結球知道他正構思怎樣應付說服長輩,但是,不理他了。
「指環呢,總需要指環吧。」
「最簡單的五號白金圈指環就行。」
姚醫生像是有點困惑,「林結球,早知道這樣省時省力,一早就開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麼辦?」
「唏,任他自生自滅。」
他倆離開公寓。
這番話,袁躍飛也聽見了,他悄悄起來、做了一個三文治吃,一邊翻閱美奐美輪的婚禮雜誌。
想到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參加婚禮,吃西式茶點,與戴看長白紗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還記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異常美麗。
袁躍飛寫了一張道謝便條。
他這樣說:「一切不變,結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樣為思訊補習功課,我將向你學習:不求任何回報,再聯絡,飛。」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結球與姚醫生回來,
「咦,他去了什麼地方?」
「知難而退,總算識趣。」
結球笑,「胡說,人家另有對象,年輕貌美,勝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沒人爭,明天一早,我們去挑註冊日子,找誰做證婚人?」
結球說:「兩位同事好了。」
「不如請我父母,他倆等這一天,已有三十年。」
結球同意。
心裡十分踏實,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歡他家人多,鬧哄哄,年頭到年尾一定有節目:今日三阿姨來訪,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兒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壽……天天團團轉,張羅禮物賀金,還有,穿什麼衣服出席才最最得體,每次聚會起碼耗去十個八個小時,精疲力盡,很快就白頭到老。
結球頭一個告訴思訊:「阿姨要結婚了。」
思訊揚起一條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歡姚醫生?」
「姚醫生也是好人,他的確比袁大哥更英浚」
結球笑,思訊說得有理,皮相長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寬厚肩膀,結實肌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為這樣不告而別?」
結球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結球說:「待你廿一歲的時候,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結球在中學時有一位同學叫真相,她姓路,結球一直有點怕她,不知同學什麼時候會露出真相。
最近、心緒有點奇怪,陳年芝麻般絲縷回憶時時無故浮現。
像一架電腦出了小小毛病,沒按鈕資料自動跑出來。
終於要結婚了,自然感慨萬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舉行儀式了,簽個名就行。」
思訊卻也贊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結球挑選星期一上午九時註冊。
姚醫生問:「這麼早?」
「你怕起不來?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來睡。」
「我想與證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擠,不能從容辦事。」
姚偉求看著結球,只要能結婚,清晨五點也行。」
難得的是姚家上下也無異議,一切遷就長子。
思訊返回學校,家裡又靜下來。
人家婚前幾個月已忙得人仰馬翻,結球卻依然故我。
她一點打算也沒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訂婚紗,更不必到酒店宴會廳張羅菜單。
她買了一副叫模擬人生的電子遊戲機,天天晚上在家練習。
姚偉求與她一般想法,下了班來結球家,開一瓶香檳,閒聊到夜深。
結球與他熟了,漸漸接觸他的身體,掛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廳房之間走來走去。
肚子餓了,他做甜點給她吃,毫不介懷穿著圍裙在廚房兜兜轉轉,給球慢慢愛上他。
也沒有人催他們處理細節。
一日姚醫生說:「和諧式停飛了,可惜。」
結球一怔,輕輕說:「乘別的飛機也一樣。」
「我去訂法航票子。」
剛巧也有一位同事辦婚禮,忙得暈頭轉向,快要痛哭。
結球聽見她在電話裡分辯:「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見皮蛋夾甜糕內,或是蜜棗浸鹹湯裡,會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結球吐吐舌頭駭笑。
又聽得她嚷:「麗晶與君悅都沒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親友……」聲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結球對面訴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經辦妥?」
結球點點頭。
「真羨慕你,我的禮服昨日送到,領口太低,你說寄返紐約改,還是在本市找一個師傅?」
給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輛平治,現在還欠一架。」她又躊躇起來,「還有,新屋裡欠一盞水晶燈,床單也未選好,結球,我快自殺。」
結球輕輕說:「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撲過來追打結球。
碰巧老闆這時經過看見,「兩個準新娘爭什麼,莫非是同一個男人?」
她倆只得停手。
「結球,真佩服你如此瀟灑。」
人各有志。
結球才不會忙這忙那,有空她喜歡把臉靠在姚偉求厚實的背脊上,雙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裡,她貼到哪裡。
姚說:「爸叫我們去看一間房子。「
「住我處不是很好嗎?」結球怕煩。
「只看一看,不喜歡馬上走。」
「大大要請工人打掃,家裡多幾個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沒決定。」
口氣像哄孩子一般,結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車程半小時以上,結球已決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條私家路,轉進去,看見幾幢小洋房。
結球很不喜歡這種貌似矜貴的排屋,一進去,樓梯位佔大大面積,每層樓只得一間小小睡房,淨放一張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歡住貨倉改建的公寓,無間隔,數千平方尺一望無際,才覺享受。
要不,沿海一間平房,不用爬樓梯,三邊都是大窗,海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