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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袁躍飛用手掩著臉。

  結球說下去:「身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這也是回頭的時候了。」

  袁並沒有抬起頭來。

  「先去淋個浴,我們慢慢再聊。」

  這時,大門一開,劉允康送思訊回來了。

  少男少女曬得一臉金棕。

  思訊一見袁躍飛,意外驚喜,立刻介紹男朋友給他認識。

  劉允康以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聲「叔叔」。

  袁躍飛臉如死灰。

  剎那間這幾個月的感情歷程在他腦海裡閃過,像瀕死的人回憶一生,濃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電光石火間看得透徹無比。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少年四隻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內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點化似的,微微笑起來,問道:「小朋友們,呆會又去什麼地方玩?」

  自始至終,是他緣木求魚,與人無尤?

  那男孩子與他談起去年暑假與叔伯們到大堡礁潛水的趣事。

  這時,結球走到老朋友身後,雙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鬆動筋骨,更在他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在別人眼中看來,正好像一對情侶,而事實上,她與他純是好友。

  阿袁趁勢握住結球的手,他倆非常瞭解對方心意。

  小朋友們哪裡坐得住,思訊換上件裙子又出去。

  結球揚聲:「九點正以前回來。」

  劉允康連忙說是。

  袁躍飛伸一個懶腰,「累了。」

  他走進浴室淋浴,半晌,以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沒有那麼多情。

  自浴室出來,他找到客房,

  一頭栽下,扯起鼻鼾。

  結球替他掩上門。

  她不信男人會得失戀,或是悲涼超過一個星期。

  大學時某同學與女伴分手,醉酒鬧事,空拳打破玻璃,進急症室縫了十餘針,大家以為他大抵是要尋死,推舉結球做代表開解他。

  結球約了他出來,還沒有開口,他卻誤會結球對他有意,大訴衷情。

  自那次之後,結球確信男女結構有別。

  所以她也相信袁躍飛很快就復元,愈快墮入愛河,也愈快爬得起來,吹乾身體,又是一條好漢。

  他怎麼會愛上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孩,那是個罕見的美少女。

  雪白鵝蛋臉,晶瑩大眼,紅唇,濃密黑髮,她彷彿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達到的理想,叫飽受苦悶生活折磨的袁躍飛頓生嚮往愛慕,不能自已。

  結球愛惜思訊,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們都是好色之徒。

  袁躍飛也許仍會等思訊長大,但是,不會守在一旁,而是一邊做其他事。

  姚偉求來訪,看到兩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躍飛,正熟睡。」

  姚偉求點點頭,「如果不便,可以到我處祝」

  結球把臉湊過去,〔誰,我,還是他?」

  姚醫生哪會輸給她,「有了你,誰還要他。」

  他把一本婚禮雜誌放在桌上,「請參考禮服式樣。」

  結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紗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選擇。」

  「不是說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嗎,那處的烹飪,叫做普旺沙,我會努力隨師傅學習。」

  「可要請朋友吃魚翅?」

  「不,」結球堅持,「刪除一切繁文褥節。」

  他唯唯諾諾,「是,是。」

  結球知道他正構思怎樣應付說服長輩,但是,不理他了。

  「指環呢,總需要指環吧。」

  「最簡單的五號白金圈指環就行。」

  姚醫生像是有點困惑,「林結球,早知道這樣省時省力,一早就開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麼辦?」

  「唏,任他自生自滅。」

  他倆離開公寓。

  這番話,袁躍飛也聽見了,他悄悄起來、做了一個三文治吃,一邊翻閱美奐美輪的婚禮雜誌。

  想到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參加婚禮,吃西式茶點,與戴看長白紗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還記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異常美麗。

  袁躍飛寫了一張道謝便條。

  他這樣說:「一切不變,結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樣為思訊補習功課,我將向你學習:不求任何回報,再聯絡,飛。」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結球與姚醫生回來,

  「咦,他去了什麼地方?」

  「知難而退,總算識趣。」

  結球笑,「胡說,人家另有對象,年輕貌美,勝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沒人爭,明天一早,我們去挑註冊日子,找誰做證婚人?」

  結球說:「兩位同事好了。」

  「不如請我父母,他倆等這一天,已有三十年。」

  結球同意。

  心裡十分踏實,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歡他家人多,鬧哄哄,年頭到年尾一定有節目:今日三阿姨來訪,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兒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壽……天天團團轉,張羅禮物賀金,還有,穿什麼衣服出席才最最得體,每次聚會起碼耗去十個八個小時,精疲力盡,很快就白頭到老。

  結球頭一個告訴思訊:「阿姨要結婚了。」

  思訊揚起一條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歡姚醫生?」

  「姚醫生也是好人,他的確比袁大哥更英浚」

  結球笑,思訊說得有理,皮相長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寬厚肩膀,結實肌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為這樣不告而別?」

  結球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結球說:「待你廿一歲的時候,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結球在中學時有一位同學叫真相,她姓路,結球一直有點怕她,不知同學什麼時候會露出真相。

  最近、心緒有點奇怪,陳年芝麻般絲縷回憶時時無故浮現。

  像一架電腦出了小小毛病,沒按鈕資料自動跑出來。

  終於要結婚了,自然感慨萬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舉行儀式了,簽個名就行。」

  思訊卻也贊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結球挑選星期一上午九時註冊。

  姚醫生問:「這麼早?」

  「你怕起不來?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來睡。」

  「我想與證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擠,不能從容辦事。」

  姚偉求看著結球,只要能結婚,清晨五點也行。」

  難得的是姚家上下也無異議,一切遷就長子。

  思訊返回學校,家裡又靜下來。

  人家婚前幾個月已忙得人仰馬翻,結球卻依然故我。

  她一點打算也沒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訂婚紗,更不必到酒店宴會廳張羅菜單。

  她買了一副叫模擬人生的電子遊戲機,天天晚上在家練習。

  姚偉求與她一般想法,下了班來結球家,開一瓶香檳,閒聊到夜深。

  結球與他熟了,漸漸接觸他的身體,掛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廳房之間走來走去。

  肚子餓了,他做甜點給她吃,毫不介懷穿著圍裙在廚房兜兜轉轉,給球慢慢愛上他。

  也沒有人催他們處理細節。

  一日姚醫生說:「和諧式停飛了,可惜。」

  結球一怔,輕輕說:「乘別的飛機也一樣。」

  「我去訂法航票子。」

  剛巧也有一位同事辦婚禮,忙得暈頭轉向,快要痛哭。

  結球聽見她在電話裡分辯:「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見皮蛋夾甜糕內,或是蜜棗浸鹹湯裡,會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結球吐吐舌頭駭笑。

  又聽得她嚷:「麗晶與君悅都沒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親友……」聲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結球對面訴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經辦妥?」

  結球點點頭。

  「真羨慕你,我的禮服昨日送到,領口太低,你說寄返紐約改,還是在本市找一個師傅?」

  給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輛平治,現在還欠一架。」她又躊躇起來,「還有,新屋裡欠一盞水晶燈,床單也未選好,結球,我快自殺。」

  結球輕輕說:「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撲過來追打結球。

  碰巧老闆這時經過看見,「兩個準新娘爭什麼,莫非是同一個男人?」

  她倆只得停手。

  「結球,真佩服你如此瀟灑。」

  人各有志。

  結球才不會忙這忙那,有空她喜歡把臉靠在姚偉求厚實的背脊上,雙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裡,她貼到哪裡。

  姚說:「爸叫我們去看一間房子。「

  「住我處不是很好嗎?」結球怕煩。

  「只看一看,不喜歡馬上走。」

  「大大要請工人打掃,家裡多幾個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沒決定。」

  口氣像哄孩子一般,結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車程半小時以上,結球已決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條私家路,轉進去,看見幾幢小洋房。

  結球很不喜歡這種貌似矜貴的排屋,一進去,樓梯位佔大大面積,每層樓只得一間小小睡房,淨放一張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歡住貨倉改建的公寓,無間隔,數千平方尺一望無際,才覺享受。

  要不,沿海一間平房,不用爬樓梯,三邊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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