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了滿懷衣物鞋襪,織心吃力地離開工屋,回到下處。
「織心姐,我來!」夏兒見織心拿了換洗衣物回來,還有鞋襪,趕緊上來接著。
「沒關係,我來就好。」織心說。
「冬兒怎麼把東西全給了你?她該自己把衣物抱過來的!況且,怎麼把鞋襪跟衣物都堆在一塊了!」夏兒皺眉。
織心沒說話,她逕自走到井邊蹲下,開始揉洗貝勒爺的衣褲。
夏兒走上前去問:「織心姐,這些粗活你做得慣嗎?」
「你能做,我也能做。」織心淡淡說。
夏兒笑了笑。「夏兒相信織心姐能做,只是像你這樣水做的人兒,卻要來下處幹粗活,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這樣吧,洗衣的工作,就讓夏兒來吧——」
「夏兒,咱們說好,工作要分攤的。」她不允。
「可是……」
「晚間我負責燒水洗衣洗襪,你要撿炭給貝勒做兩個炭盆兒,還要掃貝勒爺屋前的院子,你的工作不比我輕。」
聽到這裡,夏兒終於不再爭著洗衣。「織心姐,夏兒只怕委屈了你。」她說。
從前織心在屋裡侍候時,總是體貼她們,早早要她們上床歇息,連貝勒爺屋內都是織心自己清掃,貝勒爺的鞋也只要旬日清洗一遍即可,就怕她們累著。可現在冬兒什麼事都丟給兩人,她自己只管屋裡的事,也不清理打掃,說得好聽是只管侍候貝勒爺,說得難聽,冬兒心底不知打什麼主意!
「我不委屈,這是我要的。」織心說。
夏兒杵在那兒,想不明白織心的話。
「你快去灶下撿炭,給貝勒爺做炭盆兒,免得一會兒冬兒來要炭盆,咱們應付不上來。」織心笑著驅趕她走。
夏兒只能離開。她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所以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算她留下,也不知道還能再問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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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期間,雍竣看到織心只有冷漠。
但說他冷漠並不公平,織心不怪他。她依舊挺著腰桿、直著背脊,往後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她要撐下去。
可一輩子……一輩子是多長的時間呀!
這一輩子她可能每天都與他見面,可也只能遠遠看他,再也不能親近他、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因為是她拒絕了他的恩惠。
也曾問過自己,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非要如此倔強?如此固執?
直至這一夜她翻書,看到晏同叔的詞,讀到:
無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
只有相思無盡處
她忽然明白,她執著什麼,她在乎什麼,她想要什麼。
綠荷說的沒錯,她要貝勒爺的情,所以她痛苦、她固執,倘若不在乎,那麼她便能安心當個妾,不必自苦。
可她豈能要貝勒爺的情呢?
那是妄想。
綠荷沒說出口的話,她心底其實雪亮的清楚。
她相信,他能給她疼愛,能給她照顧,能給她富貴榮華,可這些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更多,可她明白他給不起。
爺這樣的男人,你豈能希冀他一生只有一個女子?即便是你,織心,你不以為自己太奢求了嗎?
綠荷說的,正是她心底的話。
就因為明白是奢求,所以她無求,只能自苦。
可為什麼?她愛他什麼?她怎會愛上自己的主子?
織心記得八歲的時候,她頭一天到王府,雍竣當著福晉的面要她,多年來那一幕始終盤旋腦海,揮之不去。
還是那天他拿了她的畫,對她說:畫貴神韻,只要精神絕矍、活活潑潑,就是好畫。
或是那日他贈她顏料畫筆,還開口對她說:我是你的主子,要是我不能給,世上便沒人能疼你。
更或者是因為那日,他告訴她,她是奴,也是人……
他對她好,她明白,他待她特別,她清楚。
只是這樣的好與特別不是愛,只是溫情與關懷,可一個主子對丫鬟的溫情與關懷,讓她承受不起,於是,她動了不該動的心。
而他,即便想要她,即便有一時恩愛,慣性的溫情與關懷也將漸漸取代新婚的蜜意,她只是一名沒有見識的妾,一生一世困鎖王府,也只給得起貝勒爺溫情與關懷,然這溫情與關懷,之於他這樣的男子,絕不足以撐起一生一世的濃情蜜意。
她明白,他是怎樣的男人,大江南北的行走,總有一日,他會遇見讓他真正臣服傾心的女子。
是她沒有條件,一直是她顧影自憐。
一名府中的奴才,她再不能為自己做什麼事,去配得上他。她其實羨慕孔紅玉,因為她自由自在、眼界開展,就像春日盡情綻放的嬌花,那樣朝氣勃勃、活活潑潑。她的經歷與見識都配得上雍竣,而她,柳織心,只是一隻坐困王府的籠中鳥,沒有見識的井底蛙。
放下書本,她吹熄燭火預備上床歇息,不許自己再想太多。
她是想得太多了,沒必要的太多!
現在沒有人命令她嫁給貝勒爺為妾,她可以如願,安心做個奴才。
只是為何,她沒有快樂,只有心灰。
也許此生,她的快樂都將不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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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心在下處工作月餘後,時序已近臘月,這日冬兒忽然染了寒病,整日咳嗽不止,不能再進屋裡侍候貝勒爺,只能待在下處靜養。
晚間貝勒爺沒有照應,織心於是端著熱水來到屋裡。「貝勒爺。」她走上前,到雍竣身邊對他說:「奴婢侍候您寬衣。」
他調頭,拿看陌生丫頭的眼光看她。「為何是你?冬兒呢?」他聲調很冷。
「冬兒病了,所以奴婢暫時代替她,來侍候貝勒爺。」織心說。
她盡量不去注意他的眼睛,那裡頭的冷漠與疏離。
「讓別的奴才過來侍候。」他道。
織心一愣,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
「你沒聽到?」他冷眼看她。
織心怔怔注視他,面色凝白。
「我叫你,讓別的奴才過來侍候。」他寒著眼,沉聲再說一遍。
然後,時間彷彿靜止。
她望著他,感覺到那迫切的疏離與冷意,已如一堵牆,結結實實地橫亙在兩人之間。
「是。」半晌,她終於回話。
轉身,她就像幽魂一般,渾渾噩噩走出雍竣的屋子,終於知道他也已不允許,她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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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成夏兒到貝勒爺屋裡侍候,織心盡力教她,幸虧夏兒受教也乖巧,臨危受命總算不亂。
織心一人承擔下處的工作,所有粗重的活兒都落到她一人頭上,她還要照顧冬兒,蠟燭兩頭燒,體力已漸漸不能負荷。
冬兒病了十日,病況還是不能減輕,大夫建議要移送至郊區別業靜養隔離,以免此病染及府內其他人。
冬兒被送走後,織心的活兒也沒能減少,她每日工作至深夜,隔日天未亮便早起,又逢年近臘月,府內用人吃緊,管家無法再派其他丫頭分擔她的工作,又過十日,織心體力再也不堪負荷,終於生病,她就跟冬兒一樣染了嚴重的寒病。
她病的昏沉但並未咳嗽,所以早晨仍然勉強下床,依舊工作。
昨日夜裡,下起了今年第一場瑞雪,清晨冰涼的冷氣,凍得人渾身發寒。
到了晚間送炭盆進屋時,她候在門外,十二月雪花飄在她的肩上,寒氣逼人,她開始感到頭重腳輕,兩腳在虛空中輕輕搖顫……
「織心姐,你還好嗎?」夏兒出來,看見織心不正常的嫣紅臉色,擔心不已。
「我、我沒事。」她強撐身體,對夏兒笑。「你快進去,把換洗衣物交給我。」
夏兒搖頭。「不,夜裡我再把衣物抱回下處,我來清洗就可以了!」
「給我吧,你該侍候貝勒爺。」
「可是——」
「夏兒!」雍竣在屋裡喚她。
「是。」夏兒憂心地看了織心一眼,然後抱著炭盆進屋。
織心還是站在門口,等她抱衣物出來。
「冷風進來了,把房門關上。」雍竣低頭看書,冷聲吩咐。
「可是,」夏兒憂慮不已。「可是織心姐還在門外,她等我抱衣物給她。屋外好冷,織心姐凍得臉蛋都紅了,趁這屋裡的熱氣,我想用這熱氣暖暖她。」夏兒以為織心嫣紅的臉頰,是因為凍寒。
雍竣仍低頭,卻不發一語。
夏兒顧不得貝勒爺高不高興,趕緊用跑的一路奔到裡間,抱起一堆衣物就朝房門外沖——
「織心姐!」
突然夏兒在門外尖聲大叫。
雍竣第一時間已經站起來,奔出門外。
只見夏兒蹲在地上,急得哭起來,似不知所措。
而昏躺在雪地上,臉孔慘白幾無血色的纖瘦麗人,是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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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大夫即來府內診治,斷定是與冬兒一樣的寒病,需送出府外。
「還要再讓她這樣,由著性子繼續下去嗎?」福晉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