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雯忽然淚盈於睫,別轉頭去。
紀泰輕輕說:「你也是,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的,又是另外一個人,誤己誤人。」
藝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願錯到底。」她自嘲。
「離婚率已高達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個人過失。」
「是我不好,一年後某一天,我在狹小廚房洗刷,他忽然來電話,說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飯,我有多餘時間,脫下圍裙,問自己:這樣生活,可以過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無可能,又有無必要。」
藝雯頹然掩臉。
「他有無憎你?」
藝雯這樣答:「愛與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個層次。」
「那也好,當一場誤會,消弭無蹤。」
「紀和。你竟如此健談。」
「我說過這邊空氣自由。」
「你不計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運。」
「這次來可是學習管理科學?」
藝雯頷首,「升級之後,出來轉一趟,回去手下比較服氣。」
「藝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夾克,藝雯送他下樓,看到機車,又一個意外,今日的紀和不但體型強壯魁梧,衣著大膽,還駕駛哈利戴維生機車。
但是,一切都變了,他還記得她。
黃昏,天涼,藝雯雙臂抱在胸前,看著他一溜煙般駛走。
天空七彩繽紛,橙紅色晚霞襯托起淡紫色蒼穹,銀白色月亮彎彎已在一角升起。
第五章
藝雯終於返回宿舍。
與她一起過來學習住在隔壁的混血兒同事搭訕:「雯,去喝一杯,夜未央。」
藝雯搖搖頭。
「你在家也不過是打毛衣看電視。」
藝雯忽然發火,一個那樣講,兩個也那樣講,本想訓斥那混血人:是,就是因為像你這種男人太多故此怕得不敢約會,可是轉念間釋然,她笑笑反問:「你怎麼知道?還差半隻袖子,趕緊織好有新衣穿。」
說罷她轉身上樓。
那混血兒啼笑皆非。
藝雯回到屋內有一股食物的香味,她打開窗戶透氣。
何來毛線,她自小到大從來不做女紅,家務,一竅不通,像所有新生代女性,社會栽培她成為一個中性人:同男生一起讀書工作,同工同酬。
她們沒時間扮女人,頂多穿一雙半跟鞋,已算作足工夫。
藝雯沒想到紀和變得如此活潑豁達爽朗,今日的他甚至有點不羈,可是,她也變了,她較從前寬容,實事求是,她也成熟了。
那邊紀泰回到正在裝修中的酒吧,一推開門,慘叫一聲。
「不,不,不是這種紫色,要淡灰紫,帶銀光,立刻給我從新刷。」
裝修師傅勸說:「客人喝多幾杯,燈光又暗,誰看得出來。」
「我看德出來,做人不外是要過自身那一關,你說是不是。」
紀泰不知幾時變得有那麼多哲理。
今敏自後邊走出來,「可是這只色版?」
紀泰一看,「正合我心意。」
師傅說:「明早替你辦妥。」
今敏走到酒吧後邊,站在大鏡前,替紀泰斟出啤酒。
她輕輕問:「晚餐進行的如何?」
「藝雯是一個十分寂寞的女子。」
「你怎麼想?當年她應該等紀和回去,抑或,跟著他過來,你怎麼說?」
「我不知他們的事,換了是你,你該怎麼辦?」
今敏微笑,「計算機在哪裡,讓我做一做算術。」
「這些都可以用數字計算?」
「世上所有事物都可用數字推估答案:該等,等多久,那女生幾歲,二十歲同二十六歲的做法完全不同,她有多少節蓄,千萬全世界都去得,如不,還是安分守己的妥當。」
「給你算過,都算盡了。」
今敏說:「我當這話是讚美。」
「那麼,你為何同我在一起。」
今敏毫不猶疑地答:「快樂,那是無價寶。」
他們兩個人都笑了。
紀和就沒有那邊幸運,他一個人在家,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原來是萬聖節,孩子們前來討糖。
紀和沒有準備,只得把今敏的巧克力取出分派,孩子們擠在門口,七嘴八舌,高興熱鬧,遠處有人放鞭炮煙花,像華裔過新年。
紀和想家。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紀和以為是母親,他拎過電話說:「媽媽,我正想找你說幾句。」
那邊一怔,不出聲,紀和知道太莽撞,他笑:「哪一位?」
對方輕輕回答:「是我,藝雯。」
紀和僵住,是藝雯,他不知該如何反應,舌頭忽然打結。
她卻不介意,「明天下午五時,在皇后公園見面可好?」
紀和沒想到藝雯會主動提出約會,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們認識那許多年,她從來未曾那樣做。
他囁嚅,「我-----」
「不反對就好。」她掛上電話。
紀和一陣心酸,一直想聽到她的聲音,終於聽到了,幾乎不認得。
就在這個時候,今敏與紀泰回來了,機車引擎轟轟,他們在門口與孩子們打交道,半晌才進門。
今敏看到紀和坐在黑暗裡,連忙開燈。
紀和疲倦地抬起頭,紀泰嚇一跳,「你不舒服?」
面如玄壇的紀和遞一張字條給紀泰,上面寫著:「明日下午五時皇后公園藝雯。」
今敏說:「你去啊。」
紀和同紀泰說:「是你約她,你去。」
紀泰惱怒,「我從來未約她到皇后公園,紀和,我已仁至義盡,你若決定把藝雯丟下,我們不再干涉。」
紀和沉默。
今敏勸說:「去看看她,或許你會回心轉意。」
紀和沒有表情。
紀泰說:「今敏不要再與他多講。」
今敏卻蹲到紀和身邊:「失去藝雯,又得從頭開始投資,一年兩年,這個還不夠好又換那個,又是三年,轉瞬三十歲,你打算四十結婚五十生子,然後到七十歲還打工籌子女讀大學費用?」
今敏把數目字編排出來,的確叫人心驚肉跳。
人類就是被這幾個數字控制:十歲不再是幼兒,二十歲應該在大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後進入老年,人的一生,每個階段要交功課,你若貪歡,蹉跎了必修課程,老來便要吃苦。
紀和黯然,他與藝雯都是苦命,兩人之間那麼多折磨。
今敏說:「我陪你去。」
紀泰嗤一聲笑,「你看你是畫蛇添足。」
「皇后公園,不見不散,」
今敏把燈熄掉,讓紀和一個人坐在暗地裡。
紀和坐著不動,回憶與藝雯一起的開心片段,其實都是很平常瑣碎的樂趣,像看戲散場,忽然下雨,他倆瑟縮在他人簷下,一邊咕噥一邊嬉笑。。。。
生日時她送他一條鱷魚皮帶,價值半月薪水,卻被同事揶揄:「紀和你是老實人不要用假鱷魚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錶,她一直天天用。
現在她升級了,兩個弟弟的生活應該得到改良,有那樣一個姐姐,他們真幸運。
然後紀和為了前程,他離開她,滿以為前面是康莊大道,可是,這一年來所遇到的荊棘比他一生還多,鉤得他全身皮開肉爛,他忽然明白,全世界並無樂土,他所得到的,遠遠不及他所失去的。
紀和沒有面目去見藝雯。
今敏彷彿十分肯定藝雯會原來他,今敏真單純可愛。
紀和坐到天亮,才累極回到床上。
他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直接去見上帝。」
他大被蒙頭,他聽見今敏與紀泰一前一後出門,不再理他。
什麼叫勇敢:明知害怕,流著淚也勇往直前,紀和決定赴約。
這是他把話一次過說清楚的唯一機會。
准三時,他抵達皇后公園,門前一片花海,中秋已過,也只有最後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長凳前等人,她會來,抑或不來?此刻逃走還來得及。
這時一雙手搭在他肩上,「紀和,你來了。」
他轉過頭去,看到他夢中時時偶遇的藝雯。
她清減到瘦削地步,秀麗笑容中有一絲憂鬱,她穿著她喜歡的蛋殼青色薄毛衣。
紀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藝雯輕輕說:「坐,我們慢慢說話。」
紀和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不回信。」
藝雯取出一大只透明塑膠袋,「因為我沒有拆閱。」她把信還給他。
「為什麼?」
「紀和,我倆已成為過去,我很感激你設法與我聯絡,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見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動,考慮許久,可是心底深處,明白感覺到已經不同,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
紀和吃驚,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訴她,他會永遠懷念她,可是復合卻是太過勉強。
紀和淚盈於睫。
上帝待他真好,讓女方先攤牌。
藝雯詫異,「紀和,我以為這一年多磨練叫你豁達開朗,為何又婆媽起來。」
紀和輕輕擁抱藝雯,下巴擱在她頭頂,又一次聞到他髮香,他落下淚來,是他不好,他所擁有的他沒有好好珍惜。
藝雯細細端詳他,「你可有喜歡的人?」
紀和搖搖頭。
「今日見你,比前兩次憂鬱,為什麼?」
紀和苦笑,「當頭棒喝,怎樣笑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