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個很平凡的人。
他一點也無任何奇特的地方,也無讓人一眼瞧過就過自不忘之處,然而這樣平淡無奇的他,卻是先帝指名的下一任帝君,也是這座中土帝國的當今皇帝。
抬首望去,這座位於人間端麗輝煌的皇宮,集結了世間所有的繁華與寵耀,卻同時也貧瘠得令在紅牆綠瓦外那一端的人無法想像。
它像是荒蕪沙漠裡,一座種植了太多植物的茂盛花園。但,就是因為人們貪心地種植了太多,因此,裡頭充斥著迷惘、偏激、沉浸與無法自拔,它集合了人世間所有的歡愉與哀戚,其實永遠的天堂並不在其中。纏綿俳側更是個遙遠的夢,偏偏,它又像罌粟般蠱惑著所有人,因此當你一日一步入其中,就如同其他入了網的小蟲們,在飛入網中後,便因絲網纏身而再難迷途知返,更遑論是抽身而退。
將熬好的藥汁倒入碗裡後,帶著心事的晴諺,以托盤盛著藥碗,踩著輕盈不吵醒浩瀚的步伐步進寢宮裡。
還病著的浩瀚,在這夜裡睡得很熟,站在榻邊低首看著他的病容,她在心底問著自己,她有多久沒有這般看著他了?
明明都那麼多年了,過去的印子也已淡得看不見蹤影,可是,要做到原諒自己、也原諒他,她卻覺得好難、好難……難到她的內心歲歲年年下來,就快被慾望與自製給撕裂。
她怕一旦原諒他,他就不會再留在她的身邊,她也怕,旦她原諒自己,她就會不計一切後果想要……
想要得到他。
睡得不甚安穩的浩瀚在夢中翻了個身,俊朗的面容,在她的視線下逐漸面向她,令她中止了腦海的思緒。立在榻旁的十二盞燭台,將那張她早已熟悉到有如自己的臉龐映照得是這麼清晰,她擱下手中未涼的藥碗置在小桌上,坐在榻旁繼續靜靜瞧著眼睫緊合著的他。
知道她的目光現正流連在他面上的浩瀚,刻意繼續裝睡,好讓她能夠繼續放肆自己。他向來就睡得很少,也知道唯有在他合上了眼時,她才會毫無顧忌地在他的面前,做她真實的自己。
他願意這樣成全她。
即使不能望進她美麗的眼眸裡,看清楚此刻她正想著什麼,但,他很願意留住這道只能靠想像細細感覺的目光,至少,總是將視線自他身上撇開的她,在這刻,不再迴避於他,而合上眼的他,在有了這層隔閡之後,也無須在面對她時再攜著內疚的心情。
其實他們都明白,自很久以前起,他倆之間早已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存在。
當年的他們,每回偶爾相遇,即久久不能放開彼此的目光,就像是御院中的正企圖攀上樹的籐,蜿蜒糾纏,彼此緊緊纏繞。可就在不該發生的那一日發生後,這株小小的愛苗,也因為她父母的死去而被摧毀了。即使至今,他仍舊忘不了那日跪在雙親屍首旁的她,那時臉上的茫然與無助,和她面上想恨又不能恨的神情,龐大的內疚與自責,令他很想就此親手扼殺那份暗地裡的感情,但,他的心,卻又始終無能為力。
也許愛情的本身,就是摧毀愛情的兇徒,相互吸引之餘,也相互地彼此傷害。
人生那麼長,無論發生了何事、無論曾再如何憎恨與心痛,日子仍舊是要一日日地繼續過下去,可那曾經碎了一地的愛情呢?它們上哪去了?
雖然它們依然存在,他們也都還在彼此的身邊,只是在小心黏合過後的心動,就顯得太過透明與脆弱,彷彿只要輕輕一觸就又要碎了股,禁不起再一次的觸碰,也禁不起另一次虔心的撫摸。
這世上,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相處與情愛,大部分都有著相似的模式。只是,他人大多是以行動或溫暖的言語來證明,而他們,則是在某些情緒就快溢出胸口時,趕緊刻意問躲對方的目光,並小心維持著這份誰都不要戳破的安靜,欺人,也欺己,就只是為了能繼續保有這一份有著距離的安全關係。
那種感覺,有點黏膩甜蜜,卻也有點悲哀。
冰涼的掌心,試探性地撫上浩瀚微熱的額際,它停留了好一會兒,才輕緩的離開,在它離開時,自那似走又不願走的指問無言地傳來種類似依依的感覺。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繼續裝睡,為的只是想多回味一會兒她這總是對他表裡不一的溫柔,為的,是想讓從不在他面前表露出關心與柔情的她,能再次全身而退。
當坐在他身畔的晴諺悄悄起身離開床榻的那一刻,其實浩瀚很想睜開眼、拉住她,然後撤除所有掩蓋的暖昧,挽回年少時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份心動,讓那原本就該發生在他倆之間的情事,開花結果。可他知道,一旦保護彼此的面具戳破了,以他倆皆敢愛也敢恨、不是玉碎就是瓦全的性格,他們彼此恐就無法再偽裝下去了。
因此他只能忍耐著。
只是,他不知他還能再忍多久。
遠處門扉輕輕合上的聲響,令浩瀚睜開了雙眼,聆聽著晴諺在廊上極力放輕的腳步聲,他默然地握緊那雙以往明明就可以捉住,卻在此時什麼都得不到的掌心。
當思念變成一種煎熬時,回憶也就變得益加甜美。
寂寞是罪,心碎是醉。
或許他們的眼淚都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流,又該與誰依偎。
其實,他們都只是缺乏勇氣去承認,他們後悔。
於是在這夜,他們就一如多年來的無聲默契,繼續這般……
他騙他自己。
她騙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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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陀域——
已在迷陀域裡待了好長一段時日,並將迷陀域裡投效她的人子組織成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後,夜色在迷陀域裡儼然已成為帝國的一大軍力。
自海皇甦醒至真天孫麗澤回到天宮後,三道與中土的關係日益緊張,收到這些消息的夜色,近來更是積極地練兵,並在迷陀域裡接連蓋起一座座軍事用城,讓它們成為圍繞中土的第一道防線。
「主子。」已與夜色會合的喜天,在出城打探消息幾日回城後,恭謹地站在她身後低映。
正在研究軍圖的夜色徽側過首,難得地發現喜天也會露出不樂觀的神情。
「如何」就她所知,迷陀域裡另一股反對帝國的勢力,如同她一般。也已集結完成,聽說不日就將起兵,想搶在她之前一統紛亂的迷陀域。
「神子們……」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喜天,考慮到夜色的心情,支吾了老半天就是沒法把話說出口。
夜色有些不耐,「領頭的是哪個神子?」她想不出在這片迷陀域裡,還有誰能夠與她匹敵,也不認為迷陀域裡有人有資格成為她的對手,並成為帝國的大敵。
微微抬首看了夜色一眼,想起才喪父未久的夜色,在這世上與夜色有所牽繫的人已所剩不多,對於此境,喜天就覺得,要想好好的把話說出口,竟也是一種心酸。
「喜天?」
她沉痛地閉上眼,「是……解神。」
自家師尊的名諱忽入耳,夜色眼中頓時盛滿了意外。
她一手撫著額,怎麼也沒想到與她為敵的,就是曾經代父撫養過她並教導她武藝的尊師。
她怎會忘了,解神也是個神子?神子有難,與三道關係深厚的解神自是不會袖手旁觀。只是,解神可知道,他的對手,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親徒兒?還是說,解神就是因為知道代人子領軍的是她,武林中目前尚無人可與她匹敵,所以才刻意為神子挺身而出,與她對抗?
「主子,你打算怎麼辦?」為她的立場感到很為難的喜天,擔心地看著一語不發的她。
夜色別開臉,有些狼狽地將目光望向窗外。
她還記得。上回她遭流放至迷陀域,回到師門去見解神時,解神那張不願意見到她的臉龐。
那時他臉上的神態,至今她仍沒有忘記,那是一種既嫌惡又想恨不能恨的心情,就算解神不開口,她也知道,解神至今仍認為是她害死了她的父親黃淙,偏偏,她又是他一手培育之徒,與親師弟之女,令他是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在踏出師門而解神絲毫不予以挽留時,她曾心酸地想過,多年來的師徒之情。終究是抵不過一份兄弟之情,而當她在迷陀域裡為帝國親手打造了一支用來抵禦神子入侵中土的大軍後,她也曾猜想過,知道這事的解神,是否會因他是神子的身份而與為帝國效忠的她全面決裂,再不容一絲師徒之情?
「主子?」
夜色咬緊了牙關,在回首時,隨即替換上不可動搖的神態。
「一日事主,終身事主。無論來者是誰,只要他是陛下之敵,我定會為陛下動手除去,我絕不會讓神子踏上帝國寸土。」
「但……」不願意她再失去另一個親人的喜天,才想要勸她什麼,卻見夜色將手一擺,神態決絕且沒有挽留的餘地上如當年她執帝不顧大軍生死也要自前線棄軍回京奔喪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