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他漠然答道。逕自埋頭處理帳目。他的側面非常好看,鼻樑挺直,嘴角微掀,下巴討人喜愛。他的模樣向來能挑動她的心弦,令她憶起往日的甜蜜。難道他永遠不再碰她了嗎?
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玩弄著他的耳朵。「嘿……」
他抬起頭。
「我正在努力。」
他推推眼鏡,繼續移動手中的筆。「南茜,我還有工作。」
她鍥而不捨。「你說要小孩……我試過了。你說我對你的家人太冷漠,現在我也正在努力彌補。你叫我留在家裡,我也做了,只是毫無效果。我做錯了什麼嗎,瑞克?」
他再次停筆,但是沒有抬起頭來。「沒有……」他回答。「沒有錯。」
她站起身,雙手插進口袋裡,這幾周來她一再拒絕承認的事實展現在眼前。
她的丈夫不愛她,和她知道他愛的是誰一樣確定。
11月8日凌晨一點,一陣強烈的收縮使梅琪驚醒。她捧往肚子,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心想早了兩星期。痛苦再起。她閉上眼睛,一徑祈禱讓孩子平安。她什麼時候開始想要這個孩子了?
她開始看表算時間,躺著等待,回想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有菲力在她身旁,那一次她整整痛了13個小時,菲力伴她熬過每一分每一秒。
然而這一次她只能獨自面對,沒有丈夫在身邊。
陣痛又來。八分鐘……喘息……喘息……打電話找爹地……找醫生……
麥醫生說:「立刻到醫院去。」
羅伊說:「我馬上就來。」
菲娜告訴羅伊:「別期望我會去醫院!」
他答道:「不,菲娜,我早已學會在需要你的時候,絕不能倚賴你!」
她猛然在床上坐起。「你看看,那女孩在我們之間製造隔閡,羞辱我們,羅伊,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
他砰然摔上房門,留下她兀自坐在那張他們分享了40多年的床上對他張牙舞爪。
「哈羅,甜心。」抵達梅琪家裡,他愉快地說道。「你說我們一起把這小傢伙拐來怎麼樣啊?」
梅琪再沒有比那一刻更愛她父親,但是其後兩小時,又有了不同的證明。一對父女不可能一起經歷這種親密的時刻,而不被一種強烈的聯繫縛在一起的。
他們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一代……到下一代……再到下一代。
孩子滑入這個世界,第一聲歡呼來自羅伊。「是個女孩!」
然後他充滿敬畏地補充:「……噢,我的天……噢,我的天!」
他彷彿在讚歎玫瑰或夕陽一般。「看看她,看看我這漂亮的小孫女。」
嬰兒哇哇大哭。
羅伊伸手擦拭地濕潤的眼睛。
梅琪在臍帶剪開之前,伸手摸摸她的小女兒。
在嬰兒洗澡前,羅伊粗糙的手攬住他的祖孫三代。
「這就像是你出生的時候一樣。」他說道。
梅琪眼中盈滿淚水,羅伊親吻她的額頭。那一刻,她發現了這個意外的懷孕帶來的好東西,那就是這個慈愛的父親,他的慈祥和良善,教她和她的孩子認識了愛的多種面貌。
「爹地,」她說道。「謝謝你來,謝謝你是你。」
「也謝謝你邀請我來,甜心。」
11月9日麥克以電話通知瑞克。「貝拉的表妹珍妮早上打電話,說梅琪昨天晚上產下一女。」
瑞克砰地坐下來。
「瑞克,你在聽嗎?」
一片沉默。
「瑞克?」
「是的,我……上帝,一個女孩……」
「六磅重,有點小,但是一切正常。」
女孩,女孩,我有個小女兒了!
「我想她大約是 10點出生的,貝拉認為該通知你。」
「梅琪還好嗎?」
「就我所知是。」
「珍妮有沒有看見她?或是孩子?」
「不知道,她在不同的樓層工作。」
「噢,當然……OK……」
「聽著,我希望說恭喜沒關係。我是說,見鬼,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瑞克顫巍巍地吸口氣。「謝了,麥克。」
「哪兒話。你還好吧?想不想出來?喝杯啤酒?兜兜風?」
「我沒事。」
「確定嗎?」
「是的……我……見鬼……」他的聲音破碎。「聽著,麥克,我得掛電話了。」
掛斷電話,他近乎發狂地踱來踱去,瞪著一扇又一扇的窗,卻視而不見。她叫什麼名字?頭髮是什麼顏色?她是不是躺在那種玻璃櫃裡面?她在哭嗎?有沒有換尿布?是不是在梅琪房裡餵奶?她們母女在一起是什麼模樣?
他腦中一幅畫面成形:一顆黑色的頭顱俯向一顆金黃色的,嬰兒吸吮著奶瓶……或是乳房,他的感覺一如父親死後時一樣的無助,感覺受騙而且想哭。
南茜走進來,他強迫自己恢復正常。
「嘿,有人打電話來嗎?」她問道。
「是麥克。」
「他們晚上要來吧?」
「是的,但是他請我下午和他一起去把母親的舊油桶丟掉。」這是個合理的謊言。
「噢,就這樣?」
「嗯。」
他像一架自動駕駛的飛機,心不在焉地上樓梳洗更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老兄,你瘋了!離她遠一點,別去醫院。
但是他無法抗拒,因為這是他看女兒的唯一良機,一旦梅琪出院,或許要幾個月或幾年後,他才會在街上巧遇她們母女。
一眼,只要看一眼就好。
他再次撫平襯衫前襟,一手按著顫抖的小腹,怕什麼呢?
他長吐一口氣,直接下樓拿外套。
他掙扎地穿上外套,避開南茜的眼神,並在她吻別前匆匆離去。
他買了一輛新的福特貨車,車門還沒漆上廣告,所以不會暴露車主的身份。在這個11月的午後,他緩緩駛向杜爾郡紀念醫院,心中想起另一個相似的一天,當時他和梅琪一起去載床,還在那張床上孕育了他們的女兒。而今那張床放在哈町之家的蜜月套房裡,不知是誰在使用?陌生人?或者梅琪留著自己用呢?角落裡有搖籃嗎?另一側有張搖椅?
天啊,他異常懷念這一切,還有那些為人父親的甜蜜回憶。
抵達醫院後,他逕自走向育嬰房。他來過六次探望麥克和貝拉的小孩,當時他站在玻璃窗前凝視那些粉紅臉龐的小嬰兒,暗自希望有一天他也有自己的後代。但是隨著歲月消逝,他明白自己當父親的機會越來越渺茫。現在他終於當了父親,卻必須偷偷摸摸地來看孩子。
經過護土站,一個胖護士看著他走過去。他知道醫院的規定,想看孩子的人可以請護土將孩子抱近玻璃窗。但是瑞克不能開口要求,只能碰運氣。他一言不發地走向敞開的門,暗暗告訴自己,只要湊巧看一眼,他不會停留。但是一想到梅琪就在附近,就在不到幾碼遠的地方,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渴望。如果他問出病房號碼,站在她門口,她會作何反應?
他逕自走近嬰兒房的玻璃窗,裡面有三個嬰兒躺在床上,一個掛藍色的名牌,另外兩個是粉紅色,遠距離使他看不清姓名。他驚駭地站在原地,冷汗直冒,感覺所有的血液衝向胸膛,呼吸不順,彷彿要暈倒了一樣。
左側扮著粉紅色名牌的嬰兒仰躺著嚎陶大哭,雙手不住地揮動。他挨近窗戶掏出眼鏡戴上,粉紅色的名牌霎時清晰起來。
施蘇珊。
他的反應迅速而狂猛,就像激情一樣。他耳裡轟隆隆地作響,是心跳嗎?他的眼睛刺痛著,是淚水嗎?他覺得完整又充滿渴望,滿足卻又空虛,只希望自己沒來這裡,卻又深信如果有人企圖阻止,他會扭斷那人的四肢。
父愛,比他所經歷的任何情愛都來得真實而迅速。
「蘇珊?」他輕觸玻璃低語道。
她哭得小臉脹紅,眼睛隱在粉紅的枕頭後面,小腿在白色法蘭絨毯子底下憤怒地扭動。隔著透明的玻璃,她的渴望強烈得令他真的伸手探向她,手掌平貼著玻璃。今生首次感覺到被拒在千里之外的痛苦。
抱她起來!你們看不見嗎?她可能尿濕了,餓,或者肚子痛?或者是燈太亮,或者是她的手要放在毛毯外。快來幫幫她!我想看她的手!
隔著玻璃,他似乎聽見她細小的哭聲,彷彿來自遠方一樣。
一位護土微笑地走過來抱起蘇珊,喃喃地對著嬰兒說話。
她用一手抱著蘇珊,將襯衣的衣褶拉下她顫抖的下巴,正好使她面對瑞克的方向,那一觸使嬰兒奇妙地安靜下來,嘴巴張開似乎在尋找食物。但是沒有食物,蘇珊再次嚎陶大哭。
護士輕輕地搖晃她,然後拍起頭對著窗外的男人微笑。
「喂奶的時間到了。」他讀著護土的嘴型,看著她抱著嬰兒走開,心中有股強烈的失落感。
回來!我是她父親而且我不能再來了!
他覺得喉嚨發緊,胸口縮起來。他大口喘息,極力壓抑著。
他轉身走開,腳步聲迴響在空曠的長廊裡。只要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就能查出梅琪的病房號碼,他可以走進去坐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然後……然後呢?一起哀歎命運的作弄?向她傾訴愛意?道歉?更增加她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