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新寡。
「她怎ど說。」
「她說,帶著一個孩子,一生就很清寡,很難開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載後會慢慢淡忘,說不定另外有際遇。」
乃娟覺得肩上有重壓。
「吳小姐,換了是你,你會怎樣做?」
「每個人的性格、環境、意向都不一樣,我十分喜歡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應有選擇。」
她頹然說:「沒有人願意對我說是或否。」
這時,孫醫生推門進來,「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說:「這位趙太太,她急需醫生幫忙。」
孫醫生立刻看到少婦情緒極端困惑,溫和地說:「趙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婦點點頭。
這時,乃娟忽然輕輕說:「生命寶貴,世上無人在十全十美情況下出生,亦不能保證一生無憂無慮。」
少婦抬起頭來。雙眼閃出一線光,「謝謝你,吳小姐。」
她隨孫醫生離去。
這時助手譚心回來,「咦,精神科孫醫生怎ど來了?」
少婦忘記取同那對泥娃娃。
乃娟凝視那對人形良久,忽覺心酸。
這時,有人一邊吵罵一邊推門進來。
「來這種地方根本多餘。」
「外人怎會知道你沒有良心。」
「你又算是賢妻?」
「你信不信我掌摑你?」
乃娟惱怒地提高聲音:「噤聲!」
那一男一女住嘴。
譚心聞聲進來,「趙先生太太,請停止擾攘,你們已遲到,快坐下。」
這才是真的趙氏夫婦?
那麼,剛才是誰?
乃娟立刻取起電話找孫醫生。
「是乃娟?剛才那位趙太太已經由看護陪同去婦產科檢查,她無恙,叫我代她說謝謝你。」
「她漏了東西在我處。」
「稍後我派人來取回送還給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鬆口氣。
掛上電話,她輕輕說:「趙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對面另一個趙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歎一口氣,「你們兩人無藥可救。回去離婚吧。」
「甚ど,這是哪一家的輔導員?」
「我要投訴你!」
奇是奇在這兩人是一對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時髦嬌俏,十分相襯,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嚴厲,瞪看他們。
兩人懾於乃娟眼神,漸漸靜下來。
趙先生說:「請幫幫我們。」
「結婚多久了?」
「一年。」
原來是紙婚,難怪吹彈得破。
「有甚ど問題?」
男方搶著說:「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沒茶沒水,她是無飯 ( 模範 ) 主婦。」
「咄?我經營時裝店。我幾時說過我是煮飯婆!」
「喂,你們可以請廚子負責三餐。」
「她日間工作,我是夜總會夜更經理,兩人不同時間吃飯,工人只肯做兩餐。」
「那麼,請兩個工人。」
趙太太說:「家裡住不下那麼多人。」
乃娟無奈。
趙先生說:「一年多家裡就吃即食麵,要不,在外頭吃油膩及味精,提到吃飯,我就想哭。」
趙太太怒道:「你說你會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死脫。」
「我何嘗不是。」
乃娟說:「兩位,時間到了,慢走,不送。」
「吳小姐,請予忠告。」
乃娟問:「你倆是否仍然相愛?」
趙先生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家裡像狗窩一樣。」
趙太太歎口氣,「我試試找人來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整潔。」
「媽媽說可以把一姐讓給我們。」
乃娟說:「你,如果相愛,一生吃即食麵好了。」
趙先生不語。
「你,如果相愛,學做蒸魚炒菜,打掃家居。」
趙太太亦不出聲。
乃娟說:「如果不相愛,到街上去廝殺,別在我這裡吵鬧,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剛才有一位年輕寡婦懷著遺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趙先生怔住。
趙太太低頭。
乃娟揮手,「回去吧。」
兩人靜靜的走了。
譚心說:「咦,進來時想拚命,出去時手拉手,吳小姐,你有甚ど法寶?」
「如果師傅在這裡,一定說我私人意見太多,不能對事不對人。」
譚心笑道:「婚姻輔導,很難不對人,他們既然願意求助,可見尚有得救。」
譚心善解人意,討人歡喜。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斷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難審判,不過是給他們分析,提意見,叫他們好好思想,該走哪條路。」
乃娟問譚心:「有無人做過你指路明燈?」
「我與家母親厚。」
「譚心你真幸運。」
「吳小姐你呢?」
「我師傅著名心理學家諶唯瑜教授對我很好。」
這時譚心說:「吳小姐,中華女校胡老師找你。」
胡老師是一個爽朗的年輕女子。
她一進來便與乃娟大力握手。
「吳小姐,想請你到敝校講一講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甚ど?」
「我是中華女校社會科主任,十七八歲女生中英數理化科科皆精,對男女關係卻一無所知,有學分,無實際,我們除出請專家講解辦公室政治、男女約會及性關係,投資與節蓄,亦想請你講一講婚姻。」
乃娟覺得主意新鮮、有益,不禁微笑。
「胡老師,你結婚沒有?」
「就是因為去年結婚,才覺得有需要教育少女。」
「年輕女子對婚姻過份憧憬,給她們提供一些實際知識也是好事。」
胡老師說:「謝謝你,吳小姐,我希望中五中六女生能在真實世界生存。」
她們約好了時間。
譚心感喟,「終於有老師發覺少女們光是背熟希臘神話及英國文學,在現實世界不足以立足。」
「從來無人向少女講解如何運用金錢或是怎樣選擇結婚對象,這些,難道不比『龍捲風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飯時間到了。
乃娟從不約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約見各式各樣的怨偶,中午私人時間,她樂得耳根清靜。
她吃一隻蘋果,步行到附近社區中心。
乃娟戴上鴨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褲,早已汗濕,襯衣貼身上,全身化為一股精力,矯若游龍,滿場奔走,教學生攻守。
運動員在發揮力量時自有一股懾人氣質,乃娟在一角靜靜欣賞。
她在一個偶然機會看見他。
一對夫婦來尋求輔導:丈夫因工受傷,需坐輪椅,妻子情緒沮喪,乃娟轉介他們到中心偕緣動散心。
也是午餐時分,乃娟來看看他們進展。
她見到他倆在暖水池學打水球,精神狀態良好,不禁放心。
然後,他出來了,指點那位先生運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從未見過那樣英俊的男子。
他頑健得恰到好處,背脊呈一個 V 字,濃眉大眼高鼻,笑容可親,他很受歡迎,時時有人圍住他說話。
乃娟隨即覺得自己失態,立刻低下頭看住別處,然後,匆匆離開社區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記那淺棕色沾滿水珠的碩健身軀。
他額前垂著一縷黑得近深藍的頭髮……
乃娟覺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齡,就像一個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著幾個月,她一次又一次來社區中心,只為著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儀的明星,見到了,拿不拿簽名照片無所謂,已經很滿足。
乃娟專為人解答疑難,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輔導。
因為有人叫他「利老師,這裡」或是「利家亮,明天見」,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個孩子跌倒在地,擦損膝蓋,大叫「利老師救命」,他趕過去蹲下視察。
每一個姿勢都那樣漂亮,陽光下的他像是渾身發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樣美好身型並不能持久,過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會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賞。
乃娟雙眼本來有神,此刻專注凝視,似幼童看看喜愛的玩偶與糖果,喜悅中有絲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靦腆而嫵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為她的神采吸引。
一聲口哨,時間到了,乃娟得回辦公室去。
從陽光下返到冷氣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幼時,外婆告訴過她:「有人在背後說你,你會打噴嚏。」
誰,誰在說她?
碧好的電話來了。
「乃娟,下了班來吃飯。」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義工。」
「你猜對了,我想去探訪一個年輕寡婦。」
「朝八晚六工作時間已經足夠。」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來。」
她提早半小時出去,照著孫醫生給她的地址,帶一籃水果,找到趙太太家去。
那幢大廈地位偏僻,但是環境比較清靜。
她伸手按鈐。
少婦來開門,「吳小姐,請進來。」
小小公寓,仍然維持舊狀,佈置得喜氣洋洋,沙發上絲緞椅墊刺繡著傳統花好月圓圖案。
呵花好月圓,一對新人,一個已經不在。
寢室內還掛著百子圖喜帳,一個個梳著沖天炮辮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動。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