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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她們在咖啡座坐下。

  「生理倒也難不到我們,自己的身體,終有一天慢慢摸熟,最慘是心理上一點準備也無,一直以為結婚是一個結束,而事實剛相反,那是一個開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碧好笑,「乃娟我愛你。」會取笑自己的人都可愛。

  「你為甚ど特地到書店來找我?」

  「乃娟,實不相瞞,我與馬禮文有爭執,故出來散心。」

  「又是為錢?」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歲與十二歲。」

  「不能愛屋及烏嗎?」

  「談何容易,他們不是一對可愛的孩子。」

  「天下本無聽話的孩子。」

  「我現在想連這間破屋都一併放棄。」

  「嗯。事態嚴重。」

  「是,他前妻,他與前妻生的子女,以及這三個人帶來的煩惱,我都覺得厭惡,他們光是要錢,隨後又索取關懷,漸漸侵佔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結過婚也離過婚。」

  「離婚不是一刀兩斷嗎?」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馬禮文與前妻就是這樣,電話往來不絕。」

  「你想我與他談一談?」

  「拜託你了。」

  「你想怎ど說?」

  「羨慕你獨身,請告訴他我想獨自到倫敦去住一年。」

  「這等於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著來,我家在雪萊區有房子,只不過,他的子女不受歡迎。」

  「你不能要求他與子女斷絕來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經濟富裕,那幾個孩子可占繼母的便宜,他們早與馬禮文生疏,他利用我人力物力去籠絡子女。」

  「碧好,你糊塗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許,日益清醒,是因為不再喜歡他。」

  原來當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說下去:「一段婚姻後邊多了三個人,他覺得熱鬧,我覺得寂寞。」

  而且,他已經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親。

  「你怎ど看。」

  乃娟反問:「你以為我是離婚專家?」

  「乃娟,請給我一點意見。」

  「當初經過那麼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說:「幸福是雙方配匹的一種感覺,因人而異,彼此智力、學識、興趣、生活目的相同?才會開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悅。」

  碧好細細咀嚼這話。

  半晌她說:「乃娟,配合的確是內心感覺,而不是外表合襯與否,千萬不要貪一個人的外表條件,可是這樣?」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慮這番話。

  「乃娟,你在想甚ど,這一陣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強笑,「我正金睛火眼,聽你細訴,怎ど又怪起人來。」

  碧好歎口氣,「你們總覺得我甚ど都有,無病呻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講對了一半。」

  她們離開了書店。

  碧好把手臂繞著乃娟臂彎,兩人往銀行區看櫥窗。

  「看,已經比從前遜色,仍然是一個繁華錦繡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貨林立,你說得出的應有盡有,說不出的也堆得滿坑滿谷。」

  「人在這種物質都會特別容易墮落。」

  乃娟說:「那看一個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這一點,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停在一間時裝店前,看著彩色斑斕,衣不蔽體的設計,「不適合我,樂得省事。」

  第七章

  她們在停車場話別。

  乃娟在倒後鏡看有無人跟蹤她。

  本來,被人盯梢是可怕的感覺,但是李至中做得十分含蓄,永遠在最適當的時候才會出現,有一兩次,還待她先看到他。

  像一個最靈活合拍的舞伴,進退恰到好處,永遠不會踩到她足尖。

  就在那個時候,乃娟忍不住,把車掉頭駛往郊外,到李至中家裡去。

  她當然記得那一幢充滿南洋風味的住宅。

  黃昏,太陽落山,原來他家門口有一株桂花,細小白色米狀花朵發出不可思議濃香,曬了一個下午,熱氣把花香蒸得更高更遠,無處不在。

  乃娟只覺迷惘。

  她伏在駕駛盤上一會,耳朵有理智之音低聲說:「吳乃娟,走吧,也許他已經搬走,現在是祖孫三代一家八口住在這裡。」

  再不走,她才要看心理醫生。

  正想把車子掉頭,屋內忽然開亮了燈。

  乃娟忐忑。

  她看到他的身影從書房走到客廳,拿了一迭報紙,又回到書房。

  接著,簾子拉攏,只餘奶黃色燈光。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離開。

  他一個人在家,沒有女伴。

  乃娟緩緩駕車離去。

  在進市區的紅綠燈前停下,一側頭,發覺旁邊停著一輛跑車,司機正探頭看她。

  接觸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避開。

  乃娟驀然想起,原來自己有偷窺的毛病,啊,先是靜靜在一旁看看利家亮,然後,又輪到李至中。

  她一額都是冷汗,這不是心理變態嗎?

  紅燈已過,身後汽車都響號催她,乃娟這才醒覺,匆匆把車開走。

  她心境久久不能平復。

  但是,第二天還是得起來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電話來,「乃娟,我在醫院工作,今日稍後才見面。」

  乃娟反而鬆口氣,她並沒打算接受這種密不通風式追求。

  她約馬禮文喝茶。

  「只我們兩人,有甚ど事嗎?」

  「沒事不能吃舨?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來接你。」

  這是馬禮文的優點,沒有企圖,他亦願照顧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應主人送客,車子駛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說:「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車可好?很容易叫出租車。」

  所以,乃娟賺到薪水,頭一件事,便是買車,凡事不求人,不傷和氣。

  馬禮文是個聰明人,接到乃娟便問:「是碧好叫你與我談判?」

  乃娟笑而不語。

  「兩夫妻需叫旁人傳話,關係已經危殆。」

  「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馬兄,你應把碧好放首位。」

  馬禮文歎口氣,「乃娟,我在碧好面前,一直都是趴著爬,你沒看見嗎?」

  乃娟不出聲。

  「我已貼地,她還不滿足,每一個人都有底線,我不能不照顧子女,一定與前妻有接觸,非出錢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沒有辦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換了是你,一定能夠包容瞭解,那麼,我也會更加感恩。」

  乃娟輕輕說:「我才不會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馬禮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賢內助,替你拉許多關係。」

  「這是事實,我一直感激她。」

  「多遷就她一點,你已經有一任前妻,夠了,無論經濟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負擔不起第二次。」

  「你說得對。

  他們買了麥記漢堡咖啡在車上吃。

  馬禮文發牢騷:「做人真煩。」

  乃娟嗤一聲笑出來,「你得化繁為簡呀。」

  馬禮文深深歎口氣,「孩子們已經在外國寄宿,不過假期返來而已。」

  「你倆多久沒度假了?」

  「這種額外開銷,又需碧好開支票,可省即省。」

  「她並不吝嗇。」

  馬禮文苦笑,「人會變,乃娟,最近她話也比較多。」

  「我勸勸她。」

  「不,乃娟。她也受夠了,每個月開銷,她負擔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維持如此高檔生活水準,廚子奶媽打雜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價。」

  「乃娟,難得你這樣公道。」

  「據我所知,碧好想做母親。」

  「我不是好父親,我已經怕了。」

  「唉。」

  他們之間,有許多解不開的結。

  「乃娟,你有無發覺一個離過婚的人像一塊裁壞了的布,再也無法製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點頭痛。

  「時間到了,我送你回辦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劑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ど還會有金婚紀念這回事,婚姻如此難以維持,馬氏伉儷之間有看不可諒解的分歧。

  碧好電話來了,「他怎ど說?」

  「他有他的難處。」

  乃娟揉看太陽穴。

  「那即是不願改變現狀。」

  「碧好,我還要開會,下了班與你聯絡。」

  「我明白。」

  乃娟在兩個鐘頭後走出會議室,下班時間已屆,頭痛加劇,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裡,用冰袋鎮著整個面孔。

  電話鈐響,她不去接聽,錄音機裡有人這樣留言:「利家亮醫生留話給吳乃娟小姐:手術發生意外,需延長時間補救,稍後聯絡。」

  這是何等樣艱辛工作,在手術室等間一站十數小時,病人萬一失救,一定難過得幾個晚上睡不著。

  乃娟輕輕歎口氣。

  所以工餘要到社區中心幫老人小孩做性質完全不一樣的純體力勞動:打球、游泳、體操。

  她打一個側,睡著了。

  夢見一隻手,輕輕揭開她額上冰袋,這隻手寬大潤厚,手指比較短,不是一雙藝術家的手,但是強壯可靠有力,她順勢握著這隻手。

  「至中,你畢竟仍然跟著我。」

  「我看到你那雙愛慕的眼神,不願走開,我多ど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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