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官老爺突然笑了,向來嚴肅的表情也變得柔軟許多。「是啊,應該是吧……你外婆她真的是個很開朗的好女人。」
從沒想到,他們兩人也可以這麼心平氣和地談話。出於衝動的,梓言又問:「你恨媽媽,是嗎?」也恨我。因為大家都說是媽媽的緣故,外婆才會那麼早過世的。
老人訝異地抬起頭,看著孫子的臉道:「她是我女兒,我怎麼會恨她。當年你媽媽不顧我和你外婆的勸阻嫁給你爸爸,我是真的很生氣沒有錯,可是她終究是我唯一的女兒,不管我再怎麼不能諒解,我也沒辦法真的切斷我們父女倆的感情。」
這就是梓言多年來的想法嗎?而他能推說自己不知道嗎?不,他不能。因為他是知情的,但當年過多的傷心,讓他無暇理會這個跟他一樣心碎的血親。
老人突然別開臉,看著窗外道:「我知道我沒有好好照顧她。」也沒有好好照顧你。「我想我大概不能說我完全沒有不對的地方……」過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無暇去理會孫子纖細的情感。
梓言沉默良久才道:「有一次,我偷看到你躲在房間裡哭。」
「是哪一次?」他偷偷哭過很多回。
「暴風雨那晚,我離家出走那次。」
老人的記憶瞬間回到那個發現孫子在暴風雨夜裡失蹤的那個時候,臉上不禁露出駭然的表情。當時他第一個念頭是:他終於要連他唯一的孫子也失去了,先是妻子,再是女兒……最後,就是那個男孩……那個總用著恨意看著他的小男孩……
二十年前,男孩出走過。
雖然他回來了,但他嚇得連應該好好責備男孩的愚蠢都做不到,因為擔心他會再度轉頭離開。那時他們祖孫倆已經埋下很深的嫌隙,而當時他也習慣於埋藏自己真實的感覺,無法對他們日漸加深的嫌隙做出彌補或處理。
十年前,男孩長成少年,他果然再度離開;而當時他以為這一次可能再也等不回那個憎恨他的男孩。
他是個失敗的父親和外公,守著偌大的家業,在夏日鎮一天天地腐朽。有朝一日,白色大宅將會成為他的墳塚,黃昏色的玫瑰將成為他墳地上的唯一裝飾,沒有親人會為他掉一滴眼淚。他本已經構想好自己最終的晚景……
一直到他發現,有個跟他同樣不能接受男孩離開的女孩,她與他同樣傷心,甚至比他更無法接受男孩離開的事實。
女孩憤怒地指出是他的冷漠逼走心愛的男孩。他無法辯解,也承認那是事實。他們開始看見了對方心中無法言說的傷痕,像是兩頭負傷的獅子,撕咬起對方的傷口。
直到沉寂的日子終於逼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於是一個老人和女孩成為彼此的夥伴,決定從此和解。雖然嘴裡說著絕對不再等待的話,但彼此心裡卻十分清楚,等待男孩歸來將是一輩子放不下的事。
十年後,曾經是男孩與少年的他,以男人的身份回來了,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如曾經是女孩與少女,而今已成為女人的那個女孩說的:他們是親人,而親人之間的聯繫任憑刀劍也無法斬斷。
老人困難地吞嚥著回憶著眼前的男孩、少年、男人第一次離家出走的那個深夜……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所以特別不能夠克制自己的情緒,一個人躲在房裡偷偷哀悼……
他從不紀念妻子的死亡,只紀念她的出生。因為死亡已經有太多傷心,只有出生的喜悅能稍稍撫平內心的苦楚。
他多麼感謝上天將妻子賜給他,但也不曾停止埋怨上天太早將妻子帶定。
看著老人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梓言忍不住詢問:「那天晚上,你為什麼在哭?」
老人並未立刻回答。但這幾年來,梓言已經變得較有耐心,也較堅強,所以他等待著,直到老人終於抬起頭,說了一句話:
「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個久困在遠洋中的船員突然發現燈塔般地瞪大雙眼,記憶跟著飄向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夏季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當晚他只看見外公在哭,而後被訓斥了一番,從沒想到……沒想到……他竟會那麼地愚蠢,竟沒想到……
沒有察覺聲音變得沙啞,梓言開口:「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習慣性地武裝起自己,勉強地說:「我知道我不是那種和藹可親的外公。」
梓言笑得諷刺。「你的確不是。不過我也從來不是那種溫馴聽話的孫子。」成年以後,他第一次換個角度來看待自己以前的行為,竟然意外發現,其實他真的沒有扮演好一個聽話孫子的角色。他從來沒有好好去試著瞭解眼前這個老人心中的痛苦。
或許娃娃說的沒有錯……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好半晌,不得不承認他們在彼此臉上發現了相像的地方,因而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看來,他們還真有點像。
尷尬的沉默片刻之後,老人哼笑兩聲。「可別想我會突然就變成那種和藹的老爺爺。」
梓言不甘示弱。「我當然也不可能那麼簡單就從不肖孫子變成人人誇讚的孝順孫兒。」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給你一個良心的勸告。」官老爺突然神氣活現地說。
梓言挑起眉作為回應。
「我聽醫院護士從菜市場聽來的馬路消息說,那姑娘的警校學長要調來我們鎮上。」
「那又怎樣?」不是很感興趣。
老人就等這麼一句話,好來個回馬槍。「聽說那傢伙是她在外頭結交的『第一個』男朋友。」
官梓言當場灰白了臉,但仍強自鎮定。
「在你還在磨磨蹭蹭的時候,那位學長已經在調來的路上了,小姑娘剛剛說不定就是去接他的。你想想,他為什麼要特地請調到我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偏遠小鎮?」
老人愉悅地丟下一顆威力強大的炸彈,並在看見效果後,滿意地笑了。
這下子,這小子會認真一點地想想對策了吧?不然以他跟方家姑娘對陣屢戰屢敗的戰績來看,連他都不免跟著心急起來,更別說他老人家還有心臟病呢。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等了好半晌,見梓言還待在病房裡,官老爺忍不住道:「你不去問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嗎?」這消息都傳了兩、三天了,可這三天來,也沒聽方家小姑娘提起這件事,可見得這事若不是不值得一提,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希望是前者,而不是後者才好。
梓言這才回過神道:「不,不是現在。」在外公康復到能出院以前,都不是問的時機。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不想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交了「第一個」男朋友的;另外,除了「第一個」以外,還有沒有「第二個」或「第三個」,甚至更多個?
他真蠢。怎麼之前都沒想到她會認識其他的人?就那麼篤定她永遠都會是他的?從沒想到也會有人跟他一樣看見她的可貴,他一直以來都太盲目了,才會看不清楚,自己曾經放棄的是什麼樣的珍寶。
他怎麼能那麼自信地認為,總有一天她會再一次接受他、以為她的拒絕都只是短暫有限的懲罰、以為總有一天她會繼續愛他?
他太自負,也太愚蠢,以為他給得出她要的答案。可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絞盡腦汁,卻仍然不確定她要的到底是什麼。而她已經說過,她要的不只是他的感情。然而除了愛以外,他還能給她什麼?
他怎麼可以沒有想到,在他不在她身邊的十年當中,也許她會認識其他更值得愛的人?也許她已經不再愛他,也許她現在只是單純地同情著愚蠢的他,只是不好開口而已……
許是從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官老爺忍不住罵道:「你這蠢蛋!如果你還看不出來那小姑娘比誰都愛你,也難怪她會不想和你在一起!」
梓言挺直身軀,第一次以著不同於以往帶有偏見的眼光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瘦弱老人。「我的確是個蠢蛋。」他承認道。「十年前我離開時,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會使我後悔的事。」
然後勒?官老爺愣愣地看著孫子,完全沒料到他會這樣乖乖的給他罵。
「可是今天假使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時光倒流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離開。」他說。「因為假如從來沒有離開過夏日鎮,沒有離開你們的十年,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想留在這裡,想跟你們在一起。」
「那……」為什麼還不趕快去追回那丫頭?官老爺真不明白。要是在這時候被人乘虛而入了那可怎麼辦!
梓言無聲地收拾好桌上的水果刀和餐盤,重新調好病床的高度。
看出官老爺的困惑,他忍不住對他笑了一笑。「別擔心,外公,等你康復,我就會去找娃娃,把事情攤開來好好說清楚。」若說一遍不夠,他會試著說上兩遍、三遍,甚至一百遍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