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再度停頓了下來。當對話繼續時,話鋒轉變得更加鋒利:
「有沒有搞錯啊,現在是我要吃東西還是你要吃東西!老人家連自己想吃的水果都不能吃,這種事傳出去,你不丟臉我都替你丟臉。」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現在就只有蘋果可以餵你。」
「那你出去給我買一斤香蕉來。」
「先把削好的蘋果吃了,我再去買。不然削了一堆又不吃,很浪費。」
「老爺我有的是錢。」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沒關係。」
「你這陰沉的臭小子!你給我滾,叫別的人來,我不要你留在這裡,看了就礙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吹鬍子瞪眼的,臉色都脹紅了,看不出一點生病的虛弱。
被命令滾開的年輕男人只是輕輕掃去一眼。「如果覺得我礙眼,你何不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休息?」
「你是太閒還是怎樣?非得一天到晚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這裡嗎?」老人繼續叫罵,眼神越見清澈透亮。
年輕男人微微抿了抿嘴。「反正我現在是無業遊民,在這裡應付你這個老傢伙不是正好?閒來無事跟一個糟糕透頂的老頭子鬥鬥嘴,還可以減低你老年癡呆症發生的機率。」
「誰稀罕跟你鬥了。」老人哼聲道:「要是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成天無所事事、沒有正當工作的孫子,那可真是丟臉透頂。」
「要我承認我有一個只會隨便叫囂、亂罵人的臭老頭外公,也不見得光採到哪裡去。」
「哼。」老人極度不爽的。
「哼。」年輕人不甘示弱,也跟著附和地哼了一聲,但隨即被開門的聲音打斷。
一張小巧可愛的臉龐從門後探了出來。
「嗨,兩位,早上好。」難得中規中短地穿著合身警察制服的方心語朝房內兩人招呼道。
年輕男人和孤僻老人幾乎同時眼神一亮。
「娃娃。」
「丫頭。」
娃娃精靈般地跳到兩個男人身邊,笑笑地看著老人道:「官老爺,又在欺負人啊?」
老人聞言,哼聲道:「哪有,是某人欺負我吧。」逮著機會,他立刻訴苦道:「丫頭,你評評理,我都一隻腳踏進棺材了,連想吃點什麼都不能自己作主,只會叫我吃蘋果。我都連續吃了三天啦,難道就不能換點別的嗎?」
娃娃的臉不禁垮下。「啊,老爺,你不愛吃蘋果啊,那都是我買的耶。」
官老爺愣了一愣,還未及答話,就聽見娃娃又說:「我還特別請春花奶奶幫我叫最好、最貴、最有健康概念的蘋果,還訂了一大箱耶。原來……你不喜歡吃啊?」很哀怨溜。
官老爺不禁支吾起來。知道自己這個關鍵時刻絕對不能失去娃娃這個盟友,他改口道:「也不是啦,我很愛吃蘋果的,你也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剛好看『某人』不順眼。」官梓言嘲諷地揚了揚嘴角。
娃娃轉過身來看了梓言一眼,又轉過頭去問官老爺道:「真的嗎?官老爺你看『某人』不順眼啊?」
官老爺無法辯駁,只得硬著嘴道:「你不覺得這個『某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很『顧人怨』的樣子嗎?」
娃娃再度轉過身來,仔細地端詳起梓言來。
啊,他瘦了些。
老爺住院三天了,他也在這裡照顧老爺照顧了三天。
這三天,她盡量不來打擾他們祖孫倆,所以前兩天來時,總是來去匆匆,不敢待太久,然而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是有些焦急的。
儘管她實在很不想涉入這對固執程度很有得比的祖孫二人之間破裂已久的惡劣關係,但老爺身體不好,這次發病幸虧發現得早,沒什麼大礙,但萬一他就這麼……那麼大家都會遺憾的。
說完全不關心,想也知道是騙人的。可是解鈐還須繫鈴人啊。
「丫頭你發什麼呆?」老人出聲道:「你說我這孫子是不是真的很『顧人怨』?』
梓言只是在唇畔掛上一抹微笑地看著她。
娃娃愣了一下,笑了。「他有很『顧人怨』嗎?我看不出來啊。老爺,你說清楚一點嘛,你這孫子是哪里長得不好?你說清楚些,再拿些錢出來,我讓他整容去,反正你有的是多到沒地方花的錢嘛。」
她邊說邊將手摸上梓言的臉。「是臉頰嗎?看起來有些凹陷,最近太操勞嘍,先生,你要多照顧自己啊。還是眼睛?不會啊,我怎麼看都覺得這雙眼睛很像你嘛。老爺,是隔代遺傳呴?再不然是嘴唇不成?喔,不,這張嘴我個人很喜歡的,唇形好看又好親。看要整哪裡都可以,就是別去動它吧。」
她笑意盈盈地將手放在梓言肩膀上。「如果不是五官的問題,難不成是四肢有缺陷?」訝異地自問後,又自答起來:「可是我看他能跑能跳,頭好壯壯,難道說……」憐憫的眼光從健康的胸膛直往下看……「是舉不起來的問題嗎?如果是的話,那可真得早期發現、早期治療了。」
拍拍梓言的手臂,她笑得好天使。「別擔心,現在醫學很發達的,很多下垂的東西都可以往上矯正的。」比方說,下垂的眼袋啦、下垂的胸部啦……諸如此類的,可別想歪啊。
梓言忍住笑。「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有多健康,他自己清楚。
「真的?」她眼睛一亮。
好想把她擁進懷裡。「你想親自檢查嗎?」
這是在調情嗎?只見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也不是不可以啦,不過我最近工作滿檔,要檢查可得預約排隊。」
「憑我們的交情,不能讓我插隊一下嗎?」
「如果你指的是十年前那不值得一提的交情,我建議你還是乖乖排隊比較實際一點。」
娃娃一席話,說得官老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想裝嚴肅卻又板不起面孔。「克制一點,小姑娘,想進一步檢查,也得考慮一下我這老頭子心臟能不能負荷吧。」
娃娃笑著回過頭道:「沒那麼誇張吧,老爺。可別忘了上回是誰跟我一起去看『絕命終結站』三的,也沒看你心臟負荷不了。」那可是超級限制級的驚悚電影啊。「老實招來,其實你是裝病想引人同情的吧?」
「嘖。」老人急忙否認道:「心臟病發作還可以裝啊?就算可以,我也沒那麼無聊,吃飽沒事幹。」
「我想也是。」她伸手拿起叉子,叉了一塊蘋果遞到從早上醒來到現在都還沒有進食的老人面前。「喏,吃吧。」
老人不疑有他地咬了一口香甜的蘋果。
「我想天底下也不會真有人那麼無聊,想用裝病來博取離家多年、感情破裂的孫兒的孝心吧。」她閒聊似地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旁的官梓言。「你說是吧?離家多年,跟外公感情破裂的不肖孫子?」
老人差點沒被嘴裡的蘋果噎到,急忙吞下蘋果後,冷不防又被塞了一塊蘋果,堵住想要澄清的話。
「好了。」始作俑者看看戴在右腕的卡通手錶後道:「時間不早了,我等會兒還有事。」將叉子還給官梓言,並好心地提醒:「對了,廣告一下,鎮上有個調解委員會,如果有任何想和解的事,都可以到那裡排時間調解。不收費的,還有專業律師可以解答疑問,服務包君滿意。」一說完,便像陣旋風般地離開了。
留在病房裡的兩人,好半晌只是看著女孩離去的方向,一個人負責遞水果,一個人則默默地吃完一盤蘋果。
良久,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總之,這回的對話不再夾槍帶棍,也沒有了火藥味。
「你們一起去看『絕命終結站』?」梓言問。
十年前,娃娃原先對他外公是能避就避的;因為他討厭外公,所以她也跟他一起同仇敵愾。但從剛剛的對話看來,這一少一老的兩人,交情似乎匪淺。
原以為他已經夠清楚小鎮這十年來的變化,但也許大方向是把握住了,小細節卻還有待補強。
「說實在話,那真是一部有夠刺激的電影。」官老爺承認道。
「以前你總說你討厭方家那個小丫頭。」梓言不容許有任何人不喜歡他的娃娃,所以他總是與老人作對。
「事情很奇妙不是嗎?我也不是一個容易讓人喜歡的老頭子,可你不在的這幾年來,只有這姑娘讓我覺得,也許日子還可以過得下去。」
「你的日子……不好過嗎?」
老人停頓了良久,意外發現會在孫子臉上找到年輕時候的自己。
頓了頓,他終於開口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外婆,自從她離開我之後,我沒有一天在天亮醒來時想要繼續活下去。就連你跟你母親回到我身邊時,我也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
這對祖孫從來沒有分享過這麼私密的情感,為此,梓言訝異,也有一點動容地道:「雖然我沒有見過外婆,可是如果外婆也像娃娃一樣開朗的—話,我想她一定會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樂的過著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