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咀嚼她的話,突然很想把她擁進懷裡;不是為了生理上的衝動,而是為了想安慰她。她把自己偽裝得太過堅強,但其實她有著一顆無比柔軟而感性的心。
「我想你說得沒錯。可是,娃娃,還記得你以前常提醒我的嗎?」他說:「你說,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假裝自己永遠不需要對現實妥協,也可以永不改變。」
「問題是,那終究只是假裝而已呀。」她轉過頭來,眼中盛滿傷心。「當全世界沒有人肯跟你一起假裝,你只有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怎麼還能有辦法繼續假裝下去呢?我變了。」
「不,你沒有。」他聽出她的迷惘,心也跟著很迷惘。「也許有一些地方你是變了,但你還是你,即使你變得更加堅強,更加能夠克服自己的
恐懼,你還是我心中的那個你,到老都不會改變。」
她扯了扯嘴角。「這就是有個童年玩伴的好處吧。當你變老變醜時,至少還有一個人會記得你年輕時的樣貌。」
「不僅如此。」他說:「除了那些不會改變的事情以外,我也看得見你的變化,我甚至還能夠發現一些細微的不同。」謹慎地,他伸出手,指尖撫過她的眉梢。「比方說……你比以前稍微瘦了一點,你嘴角上的笑紋比以前多了一點,你的眼神同時有著矛盾的安定和些許不確定,你在害怕某些事物,但你沒有表現出來,起碼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如果不是仔細觀察的話,可能真的會認為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而你,」她忍不住模仿他的動作,用指尖去感覺他。「我也可以看得出這十年來你並不好過,這十年在你的表情上留下了一些痕跡,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不過偶爾你的眼神還是會洩露出真相。」
山上很暗,他們只有一彎下弦月以及閃爍的星光,即使肩碰著肩,如此近的距離,夜色中理應看不清彼此,他們也都知道。但這些話並非瞎說,內心深處,他們能輕易地描繪出彼此的面孔,指出細微的不同。
「我們是很好的玩伴,」最後,她說。「儘管你以前經常假裝不在意我。」
「可是你還是很清楚我只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陪伴。所以,的確,我們是很好的玩伴與朋友。」
她收回手,緊緊捉住自己胸前。「過去的時間證明我們曾經需要過對方,但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未來的時間也能證明我們可以是很好的伴侶嗎?」
需要幾年才能證明?或者當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最終他們會發現他們根本不適合在一起。若真走到那地步,景況勢必會很淒涼吧?何必拿過去的友誼當賭注,去賭兩人往後的生活與未來呢?
山上像是突然冷了起來,她忍不住開始顫抖。
而他終於找到那個阻止她重新接受他的原因。
「所以,你的確是在害怕。」像是單純地在陳述一件事實,他說。
「沒錯,我怕。」她並不畏懼承認自己的恐懼。只是,在一般情況下,能不說出來當然是最好的,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承認自己的弱點,但假使情況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那麼說出來其實也無所謂。
她就是怕。
而且是毫無理由的怕。
「你怕我會再離開你嗎?」他不辭辛苦,想要在一團混亂的線索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化解她的恐懼。
娃娃搖頭。不,不是這個原因。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清楚,既然他選擇回來,就不會再輕易離開。她只是經常欺騙自己她會擔心,但其實並不完全是的吧……
「那麼,你是怕我不真的愛你?」
娃娃仍是搖頭。她很清楚他必定是愛著她的。她不擔心他不愛她。
「還是你怕你不夠愛我?」她愛他,他是知道的,但是她自己清楚那份愛的程度嗎?
娃娃還是搖頭,顯然也認為不是上述幾項可能的原因,反正她就是會怕。
那令他鬆了一口氣。「所以你既不怕我離開,」那表示她已經開始信賴他。「也不怕我們彼此不能相愛。」他很想歡呼一聲,但還不是時候。「娃娃,那麼你就只是單純地在害怕而已。」至於害怕的內容則已不重要了。
「是嗎?我不敢像你那麼肯定。」太輕易被看穿,多少會有點不甘。此刻的她很矛盾,她知道;而這跟生理期是否接近一點關係也沒有。
很故意的,她伸出手拉扯著他衣服胸前的口袋。「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性是我會擔心的。」
「什麼可能性,你說,我在聽。」她有沒有注意到她還在拉扯他的上衣口袋?
「我沒有真正看過你。」她拉扯他口袋布料的力道越來越重,似乎對「內容物」十分感興趣。
但他的口袋中只放了一個五十元硬幣,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他不太懂。果然,他就知道他不能再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的心思。十年前他已有過錯誤的判斷。
「那不一樣。」猶豫的,她放開他的上衣口袋,纖細卻有力的手指頭改移動到他的領口。今晚他穿了一件休閒衫,衣服上只有兩顆鈕扣,而他只扣了第二顆,結實的頸部線條從輕便的布料底下袒露出來。
這種袒露的程度,當然連輔導級都構不上,但是卻顯然對她造成很大的影響。她覺得頭很暈,懷疑光是這樣看著他就會產生副作用。
「哪裡不一樣?」他低頭輕聲詢問,很想趕快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吞嚥了下,她緊盯著他脈動有力的頸項道:「我從來沒看過這布料包裝下的實品,我可能會擔心,萬一買回家拆開包裝後,發現底下的東西令人失望。」突然皺起眉頭,她問道:「你知道我是個感官主義者吧?」
「不,我不知道。」不過現在他總算搞清楚她在說什麼了。「不過那無所謂,這個缺失很容易彌補。」
「彌補?怎麼做?」她眼睛發亮。「可以試用或退貨嗎?」
「不。」他捉住她幾乎要鑽進他衣服裡的滑溜手指。「套句春花奶奶常說的話,『貨物售出,概不退貨』。」趁她還沒反對以前,他繼續說:「這就像是買股票一樣,買賣投資一定會有風險,一切只能等看準了再下手,一旦決定進場,即使發現你心目中看好的績優股利空下跌,也不能隨便殺出,只能等待這支股票慢慢止跌回升。」
「很有趣的理論。不過就短線操作來說,這樣恐怕會賠很多錢。」
「但就長期投資來看,只要這支績優股內部健全,沒有人為炒作的外力影響,那麼投資人到最後還是有利可圖。」
「那麼請教一下這位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看準一支股票是不是『績優股』呢?」
「一支股票要有持續上漲的空間,當然得掌握新技術和新市場。至於要怎麼知道這類的訊息,那就要看投資人的眼光了。」
「問題是,我可能不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麼聽我的就對了。不是有句話說『千金難買早知道』嗎?」他重新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選我就對了。我保證我是一支可以長期投資的績優股。」
她怎會既想笑又有點想哭呢?她怎會讓他這樣左右她的情緒呢?
她想笑,是因為他竟用股市來比喻愛情,用股票來比喻他自己。
她想哭,卻是因為她很清楚她早已做了選擇。早在二十年前,她六歲、他七歲的時候,她便已經選中了他。雖然他這支績優股爬升到中途時的確出現下殺的盤勢,讓她一度想認賠殺出,但可憐的事實是,她似乎已經住進了他這間套房裡,根本無法抽回感情的資金,直到現在還在盼望能止跌回漲。
「我怎麼知道選你會值得?」他們這段感情若再經營個幾十年,最終結果是會獲利紅不讓,還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你不是別無選擇。」他繼續解釋道:「但是為了投資人的利益,我會盡量努力不再讓你失望,我知道我之前表現得並不好。」
「你講得很有道理。」她說:「可是我就是會怕。」
「聽起來像是毫無理由的恐懼。」
「沒錯,我想是這樣沒錯。」儘管牙齒都開始打顫了,但她還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拒絕因為這樣無端的恐懼而減損自己的志氣。
人要有一點志氣。她堅持。
「我知道有一些人對未知的恐慌特別嚴重。但你會那樣嗎?」他開始問一連串的問題:「你會因為搭乘的火車可能出軌,而永遠不搭火車嗎?你會因為怕飛機失事而永遠不搭飛機嗎?你會因為擔心隕石撞擊地球,而成天憂慮世界末日嗎?你會因為擔心鯊魚攻擊而拒絕下海游泳嗎?」
在他一連串的追問中,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回是被逗笑的。她想,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她從不知道他會這麼幽默,或許這也是他這十年當中的改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