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慣了的他不需要溫情,一點也不需要。
「阿照,衣服穿了。」喜兒又去拿他擱在地上的衣服。
「小姐,我要辭工。」他接過衣服,也不管汗水尚未擦乾,就直接套了上去。
「什麼?」喜兒以為她聽錯了,驚訝地瞠大一雙水眸。
「我馬上就走。」他說著就踏出腳步。
「等等,你去哪裡?」她及時拉住他的袖子。
「哪裡都可以去。」他沒有回頭,仍是淡淡地道:「多謝小姐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等一下!」那冰冷的語氣讓她整個心都寒了,急急地道:「你的孩子在這裡,你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呀!」
「他們不是我的孩子!」江照影陡然回身,那對始終幽黯的瞳眸燃上了一把烈火,聲音也提高了。「他們是薛大人的孩子!」
喜兒被他激昂的怒聲給嚇了一跳,這幾個月來,他永遠是那麼安靜,幾乎讓人以為他是一個啞巴,或是沒有絲毫喜怒哀樂……
怎會沒有情緒呢?是他藏住了,藏得極深、極密,以至於無處宣洩,只好將麻布袋搬來搬去,這才能讓汗水流出他胸臆中所有的孤獨、寂寞、失意、痛苦、無奈、憂傷……
他還想壓抑到什麼時候?喜兒心頭酸澀,眼眶也紅了。
「慶兒和珣兒怎麼不是你的孩子?」她感覺到他身體的挪動,慌忙用兩隻手掌握住了他的右手腕,緊緊拉住不讓他走。「所以琬玉姐姐才會讓你見他們的呀!她早就原諒你了!」
「都是別人的妻子、孩子了,見了有什麼用?!」他怒吼道。
「至少你達成心願了,知道他們平安幸福,你不用再掛心,不是嗎?」
「那又如何?」他緊皺一雙劍眉。「他們過得很好,我從來沒照顧過他們,根本不配去掛心他們,最好是永遠躲起來,就當作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免得他們覺得我丟臉!」
「你正正當當作人,哪裡讓他們丟臉了?」
「江家犯了滔天大罪,我早就該死了!」
喜兒直視著他,語氣更急切了,「江家的事,我也很難過,可你又沒犯罪,為什麼不能重新振作,好好為自己活下去?否則你想自暴自棄,作一個連自己都丟臉的人,可以呀!我油坊甚至也不要你這樣的夥計!你要走,隨時來跟我領工錢,隨時都可以走!」
她一口氣說完,便放開了他,激動的淚水隨之滾落而下。
江照影卻是踏不出腳步,一顆心竟讓那盈盈淚眸給揪住了。
多年來,他活在最黑暗的角落裡,最早,他在京城為父兄奔走脫罪,卑躬屈膝,受盡屈辱;然後,在流放的塞外,為了不讓年邁病弱的父親吃苦,他毅然擔下了苦重搖役,搬磚挑瓦,任人驅使;接下來,千里迢迢的歸鄉路上,幾度病倒,為了吃上一口飯,不得不卑賤乞討……
就在這種不被當作人看的日子裡,又有誰會為他流淚?又有誰會為他完成心願?
他是讓關心他的小姐生氣了,他甚至更氣憤沒有勇氣抬頭挺胸活下去的自己!
他顫抖地撫著方才被緊抓住的手腕,沒錯,這裡留有她的溫柔。
「小姐,你根本不必為我做這些事,我微不足道……」
「你沒有微不足道。」喜兒見他不走了,忙以袖子擦了擦淚,很認真望定了他,道:「你是四少爺。」
「沒有四少爺了,小姐,請你不要再如此稱呼。」他黯然地道。
「在我的心目中,四少爺就是四少爺。」喜兒仍然堅定地回答,淚水洗過的眼眸更見清亮。「也許你忘了,當年我還是個孤兒,是你的幫忙,讓我有機會成了我爹娘的女兒,這份恩情,喜兒永遠記得。」
「有……有這回事?」江照影感到驚訝。
「你果然忘了,你可以去問長壽哥,不過他大概也忘了。」
「就算有,也只是我的無心之舉,請小姐莫再記掛。」
「你的無心之舉,卻讓一個小娃娃有緣成了程家的女兒。後來我長大了,常常在想,緣分到底是怎樣一個奇妙的東西啊!」
她的眸光熠熠生輝,像一條溫柔的流水,閃動日芒,在彼此四目相對中,江照影那緊繃的臉孔線條彷彿被融化似地,由憤慨、沮喪逐漸變得和緩、沉靜,一直緊握著的拳頭也鬆開了。
喜兒知道他不會再去搬布袋了,也就開心地繼續說道:「就像我同我的親爹親娘,他們不知哪兒去了,我們無緣,我有時候想到會傷心;可另一方面說來,原來呀,我的爹娘緣分在程家這兒,我能孝順爹娘,讓他們疼著,這不只是緣分,更是難得的福分了。」
她越講越興奮,一張白嫩臉蛋溢出紅暈,更顯嬌俏。
天光漸暗,冷風不時從半開的倉庫門口鑽了進來,但她那清朗的笑靨仿如麗日,溫馨暖和,驅走了所有的冰寒與痛苦。
江照影細細咀嚼著她的話,心裡晦暗不明的地方開始撥雲見日。
或許也可以這麼說,他有緣和琬玉成為夫妻,卻又無緣白頭到老;原來琬玉的緣分不在他,而在敦厚深情的薛齊,上天注定她要先經了他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郎,這才能覓得真正的良緣。
至於他和一雙兒女的父子情緣,有也罷,沒有也罷,孩子們已有一個好父親疼愛,更不因江家敗亡而流離失所,這就是他們莫大的福分啊。
而他這個無緣的丈夫、父親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他們!
心情仍感到苦澀,但他真的懂了。
「小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喜兒不解地望著他,她話還沒說完啊。
「謝謝小姐。」
「咦?謝什麼?」喜兒長長的羽睫眨了眨,本以為天色已暗,視線不清,待往他臉上仔細瞧去,這才驚奇地道:「阿照,你會笑?」
「小姐,我沒有笑。」江照影是覺得眉頭鬆開了,卻不認為自己會笑,多年前,他早就不知笑容為何物。
喜兒還是很驚喜地看著這張嚴肅的好看臉孔,還有那抿直了嘴唇,卻又掛在嘴角、幾不可辨、微微向上揚起的輕淡笑意。
「好吧,沒笑就沒笑。」那過度正經的模樣倒令她想笑了。「哎呀,天都黑了,本來是喊你去吃元宵的。」
「元宵早讓長壽哥的孩子吃了。」門口傳來吃吃笑聲,露出了小梨一張笑臉,她指了指跟在身邊的長壽,又朝喜兒問道:「小姐,真的嗎?阿照真的是江四少爺?」
「噓。」喜兒笑著拿指頭比在唇邊,回頭望向江照影,輕聲道:「別嚷嚷,阿照不喜歡讓人知道的。」
「太好了,長壽哥!」小梨卻是興奮向長壽道:「既然你跟阿照這麼熟,以後我和小姐上布莊買布,你可得算便宜些。」
「要我送兩位小姐都行!」長壽義無反顧地用力點頭,隨即有點難為情地望向江照影,「少爺,你不讓我來看你,可是,呃,我想……這個年都快過完了,還是趁空帶著老婆和孩子來跟你拜年……」
「長壽,我也想上你家拜年,給孩子送個壓歲錢。」江照影說出了他想做卻一直裹足不前的心願。
「呵!」長壽睜大眼,露出了驚喜無比的表情,忙不迭地拉住他的四少爺,眼淚噴了出來。「少爺,我老婆和孩子在前頭,我教他們過來跟你磕頭!」
「長壽,我們是兄弟。」江照影神色平和地道:「嫂子有孕在身,我跟你過去。」
「呵呵,嗚嗚,少爺啊!」長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小梨笑道:「小姐,我煮好晚飯了,還是長壽嫂幫忙的,大家一起吃,然後吃完去街上提花燈,這樣好嗎?」
「當然好了。」喜兒也是滿心歡喜,笑靨如花。
小梨挽住了她最親愛的小姐,又笑嘻嘻地說:「長壽嫂教我煮很多適合大肚子的菜,嘿,以後等小姐大肚子了,我再來煮給小姐吃。」
「你可不能放麻油喔。」喜兒笑道。
「這我早就知道了,要等生下來了才能吃麻油。」小梨得意地左顧右盼,一張臉不經意地看向天空,大叫道:「哇!今晚的月亮好圓好大,真像長壽嫂的大肚子!」
喜兒也仰頭看去,東邊天際正高掛著一顆渾圓瑩亮的大月亮。
果然是月圓人團圓的好日子啊!
第四章
自從長壽在大街認少爺後,即便長壽守口如瓶、打死不承認,但還是有好事者追蹤打聽、指證歷歷,不出一個月,有關江四少爺潦倒返鄉,「淪落」程實油坊充當夥計的消息就在城裡傳了開來。
「你是江照影江四少爺嗎?」
「不是。」
「你叫阿照啊。」
「那是小姐喊的。」
「你那麼聰明,應該就是你吧?小姐很看重你,教你很多活兒,不管是撞油、炒芝麻、磨芝麻,你一學就會呢!」
「小姐吩咐我做事,我只是做該做的事。」
「可是,長壽三天兩頭就過來油坊看你,喊你少爺,他以前就是跟著江家四少爺,那個四少爺不是你這個阿照,還有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