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是跟父親到了遙遠的塞外邊關,陪同過著苦日子……
「好,阿照就留下來了。」喜兒用力眨下呼之欲出的眼淚,露出開心的笑容道:「我們油坊又多一個夥計了!阿推,你帶阿照熟悉油坊的工作,他身體還沒調養好,先叫他做簡單的活兒。」
「好的!」阿推立刻拉了新夥伴,「走!帶你去瞧作坊。」
「小姐!小姐!」栗子匆匆忙忙跑來,好笑又好氣地道:「侯公子又來了,他拉了三大車的桶子說要打油,還畫了新宅子的圖給你看,門口擠了一堆鄉親看熱鬧,都忘了打油了。」
「我這就去。」喜兒搖頭微笑,讓比她更興奮的小梨給推走。
曾掌櫃臨走前不忘勉勵新同仁,「既然留下來了,就要認真工作,要記得小姐的恩惠啊!」
清風拂面,飄送來淡淡的麻油香味,江照影轉頭,凝望那一身素淨潔白的衫裙,再抬頭迎向好久不見的和煦秋陽,他那對暗黝的眸子終於映入了一抹亮光。
第三章
年關將近,街頭巷尾處處是採辦年貨的人潮,喜兒也利用年節時機,親自上門為老主顧送油,順便拜個早年,聯絡感情。
「阿照,你把油搬進客棧廚房裡,他們夥計會招呼你。」
「是,小姐。」
江照影躍下騾車,拿起扁擔挑起了兩個一百斤的油桶。
喜兒一雙明眸大眼眨也不眨,就注視著他的動作,直見到他不是太困難地挑起油桶,這才舒展出柔美的笑靨。
「阿照,客棧大娘大概又會拉我聊上大半個時辰,你就在外頭休息,等我出來。」
「是,小姐。」
他已經習慣低頭回話,而此刻也一定得低頭看清地面,踩穩腳步,這才能擔穩油桶,隨著客棧夥計的指引,腳踏實地走進廚房。
「喂,你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客棧夥計邊走邊問。
「阿照。」江照影仍是低著頭,聲音也很低。
「喔,平常送油的阿富呢?你替了他的活兒?」
「不是,他鬧肚子疼,今天我暫時過來的。」
那時候,他正在作坊裡學扎搾餅,突然就被小姐喚來駕騾車。
她也不問他會不會駕車,只是笑著將韁繩交給他,自己就跳上車去。
小姐畢竟知道他的過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終沒有問她為何認得他,只是把頭壓得更低,保持慣有的沉默,再也不願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如今他一身油坊夥計的服色,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過去那個不事生產、只會吃喝玩樂的富貴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賴嘛!」客棧夥計忙著跟他聯絡感情,笑道:「才剛來油坊沒多久,就可以駕車送小姐拜訪客戶,阿富都沒這個機會呢。」
「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請問倒哪裡?」
「就這兩個缸,勞煩。」客棧夥計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開。
江照影默默倒油,收桶,將空油桶挑回騾車上,再將自己縮到了騾車後面,貼著客棧牆邊角落處蹲下,小心地抬眼望向四周景物。
大街沒什麼改變,行人還是那麼多,客棧生意還是那麼好,擺攤的小販還是自賣自誇……他的視線緩緩挪移,終於望向了街底的那間大宅。
那裡好像有了什麼改變——他一顆心突然被揪緊,猛地站了起來,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雙腳,就往那間曾是他出生長大的宅子走去。
「將這片牆敲掉了,這裡要安新的大門。」
「哇!工頭,新大門足足有以前江家的兩倍大耶!」
「喝!何止兩倍大?用的還是整株千年長成的楠木大柱,門板有一尺厚——少嚕嗦了!快幹活兒,拆完這門,還得去拆舊祠堂。」
一群工人又敲又捶,拆掉舊有破敗的圍牆,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許多老百姓在大門附近駐足圍觀,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爺如何改裝門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雙眸望進了高聳的屋宇,那片曾經耀眼閃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頂,如成換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顯示出嶄新的富貴氣象。
他目光越過了金色屋瓦,凝視著屋後城外山頭的白雪。
當年爹說,這宅子面南朝陽,氣盛、人旺、財聚,永保江家青山長在,綠水長流,子子孫孫代代興旺……
「進門的大梧桐砍了。」旁邊有人談論著,「聽說侯老爺嫌那棵大樹太陰森,我在外面走了那麼多年,瞧著也挺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畢竟是他的宅子了,難不成還有江家人跳出來說話?」
「大梧桐有什麼不好?」一個男人不服氣地道:「這梧桐樹高,葉片兒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鳥不能築巢,院子沒有鳥語花香,俗氣!」
「喲,你不是長壽嗎?」有人認出他來,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裝點成體面的書香世家,暗地卻做那傷天害理的壞事啊!」
江照影震驚地抬頭看去,而長壽抱著幾捆新布,一臉凜然地環顧眾人,張著嘴準備再辯論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對。
「少爺!」長壽兩眼發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驚,轉身就跑,卻被後面的人給擠住,腳步就慢了。
「少爺啊,你是我的四少爺啊!」長壽連滾帶爬地衝過來,眼眶發紅,咚地就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他的左腳。
「你認錯人了!」江照影低下頭,用力掙脫道。
「不!我沒認錯!」長壽還是抱得死緊,一張臉貼上了他的大腿,放聲大哭道;「少爺!長壽好想你!他們說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燒香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絕對不會夭壽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絕對認錯人了!」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無由來的一陣慌張,左腳猛甩,雙手用力推開長壽,立刻發足狂奔,見了小巷子就鑽了進去。
巷弄曲折,彎彎繞繞,他只是沒命地亂鑽,想為自己鑽出一條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回到了客棧邊的小巷,喘口氣,舉起袖子,抹去眼眶裡模糊了視線的水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
小姐還在客棧裡,他又在牆邊蹲下來等候。
騾車擋著他,街底鬧哄哄的人群還在看打牆,大街也依然人潮來來去去,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主子的家僕。
「少爺……」旁邊忽然無聲無息蹲來另一個人。
「你?!」江照影無力地閉上眼,還是讓他找到了。
「少爺,你以前常帶我走大門前這幾條巷子。」長壽啞著嗓子道:「你說,這條往萬花樓喝酒去,那條通到古玩鋪子,還有……」
「別提了。」
「你果然是少爺啊!」長壽淚水迸出,拉著他的手,哭得唏哩嘩啦的。「長壽自六歲就跟了少爺,整整十四年在少爺身邊,少爺什麼模樣還不知道嗎?你是老了一點點,可就是四少爺你沒錯啊!」
「我不再是四少爺,不要這樣喊我。」
「少爺,嗚嗚,你回來多久了?住在哪裡?」
「我現在過得很好。」江照影低聲道。
長壽紅著眼睛看他,這才看清一向衣著光鮮的少爺竟然換成了夥計裝束,陡然激動地道:「少爺,你別在外頭吃苦了,我在布莊當夥計,也成親了,生活還過得去,你到我家來,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養你!」
「我說了,我不再是少爺,我可以自己過活。」
「可是……你沒吃過苦啊,嗚……」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問道:「長壽,你有孩子了嗎?」
「兩個成天打架的臭小子,還有一個在肚子裡,希望是個乖女娃兒。」長壽好不容易露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見到舊日忠僕有了安定美滿的生活,江照影心裡著實為他高興。
「很好,你過你的生活,別再來認我。」他掙開長壽緊握的手,臉上不起一絲波瀾。「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全忘了吧。」
「少爺,我忘不掉啊!」長壽又哭了。「你對我那麼好,又教我讀書寫字,這份恩情長壽一輩子記在心裡,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長壽的手背,「別哭那麼大聲,回去吧。」
「嗚嗚,我就不信少爺會忘了過去,你可以不想念長壽,但你一定是想念著少奶奶和小少爺,這才會回來啊!」
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來故鄉,為的是什麼?
鄉關萬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盡可以改頭換面,在異鄉重新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回來這個什麼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為的是——這是他長大的家鄉,也有他的妻子、他的骨肉。
「她……」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敢去敲盧府的門……」
「嗚,少爺,你不知道嗎?六年前,少奶奶帶著小少爺改嫁了。」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