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風吹過天際,綠葉飄落,宜城外的青山漸次染上淺黃至深紅的顏色,城裡的人們也多加一件長衫,擋住稍帶涼意的秋風。
熱鬧的大街上,兩個少年快步趕路,前頭的那個衣飾華麗,神采飛揚,面容俊俏,嘴角帶笑,走在一群庸庸碌碌的市井小民之間,他那一身不知憂愁的灑脫氣質格外引人側目。
「長壽,你說王二他那只鬥雞打得贏李四的嗎?」他回頭問道。
「少爺,嗚,我只會吃雞,不懂得鬥雞啊!」
長壽很賣力地跟上少爺的腳步。唉,他實在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十五歲的年紀,為什麼他的腳力總是趕不上少爺呀。
「你不懂,我再教你。」江照影的心思又轉到其它事情上,一雙濃黑的劍眉微微蹙攏著,喃喃自語道:「待會兒過去看鬥雞;中午上邀月樓,劉大少要給我看一尊骨董玉觀音;下午詩社在湖邊亭集會,他們大概又會請來幾個能詩善文的歌妓,我得準備一些賞銀才是;然後晚上爹宴請葉大人,這種酒席最無聊了,打的都是官腔,不過嘛,爹找了『彩雲班』過來助興,演的是最熱鬧的八仙過海,我當然不能錯過了。」
「少爺,你真忙啊!」長壽聽得頭都暈了。
「我不忙,這怎能算忙呢?爹和大哥、二哥、三哥才忙呢!不是忙著交際應酬,就是忙著當官送往迎來,我倒顯得清閒。」
「少爺,是你好命,老爺老來得幼子,疼你像心肝肉似地,不會將你往那又黑又亂的官場和商場上送。」
「不是,是我年紀還小,還不到自個兒撐起場面的時候。」
「那就等到少爺你變得像老爺、大少爺留著一把鬍子的那時候了。嘿,只要咱們四少爺威嚴地坐在大廳上頭,鬍子一捋,眼睛一瞪,隨便呼喝一聲,我們下人就嚇得趕緊端茶送水、擺上痰盂,還得幫你搓背洗澡……不,嘻!那是丫鬟做的事。」
「哈哈!」江照影想到長壽形容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
他仍年少,下巴也不過剛冒出幾根青須,讀的書雖多,但看的世面還不夠,對於將來要成為怎樣的人,他完全沒想過。
父親在朝為官三十年,權傾一時,即使告老還鄉已有兩年,當今皇上仍然十分禮遇敬重;而三個哥哥不是捐官當大人,就是擁有鹽啊、鐵啊、米啊各種名目的事業,他也不知道父兄是怎麼賺錢的,反正他就是不愁吃穿,隨心所欲,要什麼有什麼。
他何必煩惱將來呢?父親怎麼幫他鋪路,他就怎麼妥妥當當地走。
至於留不留鬍子當大老爺──嗯,那得等他長出鬍子再說嘍。
「長壽,等一下看完鬥雞,你先回府支領五十兩銀子,再到邀月樓找我,對了,順便跟廚房說不用準備我的午飯。」
「五十兩?!」長壽是看慣了少爺出手大方,但還是肉痛了一下,咋舌道:「還有,少爺啊,打從大清早的,廚房就開始準備府裡的午膳,你現在要撤也來不及了。」
「這樣?那就給我房裡的丫鬟吃,她們不吃就倒了。」
「倒掉?」都是山珍海味耶!
「走了好一段路,有些渴了。」江照影緩下了腳步。
「少爺,那邊有個茶樓,要不要進去歇歇?」
「不了,我怕趕不上鬥雞,路邊隨便買個果子吃吧。」江照影四處找著,很快地就看到路邊的一籃青橘子。
一個幼小的女娃娃蹲在破竹籃後頭,她一頭亂髮,臉蛋髒得像是塗了泥巴,身上穿的衣服既爛又破,已經黑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也不知是否感到秋意寒涼,她雙手抱著膝頭,把自己捲成一團小圓球,小小的頭顱低垂著,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自己的小手摳著沾滿泥巴硬塊的光腳丫子。
「小娃娃,你爹娘呢?這橘子賣的嗎?」江照影左右瞧了一下,再看一眼籃子裡十來顆小小的、圓鼓鼓的青色橘子。
女娃娃聽到聲音,立刻抬起小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斷眨呀眨的,再咧出一個憨甜的笑容。
「吃橘子。」嗓音稚嫩,含糊不清。
「少爺,這橘子沒熟,別買了。」長壽搖了頭。
「吃橘子。」女娃娃還是滿懷希望地圓睜一雙稚氣的大眼。
「你賣橘子?」江照影蹲了下來,挑起一顆看起來就酸掉大牙的青橘子,拿到那雙大眼睛前面,笑道:「大哥哥教你,這橘子不能吃的,要等橘子皮黃了些、紅了些、軟了些,再叫你爹娘拿出來賣。」
「餓。」
女娃娃伸長小泥手,將江照影手上的橘子拿下來,使勁掰開兩半,一半遞給眼前的大哥哥,一半就往嘴裡送。
「哎喲,酸啊──」長壽慘叫一聲,已經為小女娃酸出一嘴口水。
江照影狐疑地拿起另一半橘子,剝開橘皮,拿起一片瓤肉,咬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呸……這麼酸怎麼吃?」
再看那個女娃娃,兩隻小手捧著半顆橘子,小臉埋進橘肉裡,也不剝瓤,就一口接一口地吸咬著,縱使吃得滿臉湯汁,仍是一臉歡欣。
「你這樣會吃壞脾胃的。」江照影不可思議地看她。
「少爺,咱們走吧。」長壽趕忙丟下一枚銅錢,拉了少爺就走。
「等等。」江照影仍蹲在地上,不嫌骯髒地摸上女娃娃的頭頂,好奇地問道:「小娃娃,你一個人賣橘子嗎?你幾歲了?住哪兒?」
「嘻!」女娃娃又眨了眨大眼,開心地吃橘子。
「這位小爺。」旁邊擺攤子賣白菜的小販道:「你好心的話就送她一個子兒買饅頭,這小娃娃沒爹沒娘的,年紀又小,問她話也講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是誰教她的,每天就撿了城外掉在地上的酸橘子到這兒賣,一天沒看她賣出一顆。」
「這麼可憐啊?」江照影聽了,頓生惻隱之心,揉了揉女娃娃的頭髮,「我們得幫小娃娃想想辦法,怕她是捱不過這個冬天了。」
他再一次打量女娃娃的破爛衣裳,將自己的手掌拿到她的小臉前比了比,恐怕她是挨餓久了,那張瘦巴巴的臉蛋竟然比他的掌心還小,臉色也顯得蠟黃,完全沒有孩童應有的紅潤顏色。
唯獨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兩顆星星也似地眨呀眨。
「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嘻,吃橘子。」
「少爺,這是一個笨丫頭啊。」長壽也跟著少爺蹲下來。
「我看這樣子,長壽,你帶她回去,請丁嬤嬤幫她洗乾淨,再找人問問,送她到一戶好人家謀個活兒。」
「沒問題,聽說鄉下多的是人家想找小丫頭使喚,長大了還可以直接娶來當兒媳婦呢。」
「我說的是好人家、正經的人家。」江照影正色道。
「知道了,我只要搬出江府的名號,一定可以幫這個小妹妹找到好主兒。」長壽笑嘻嘻地朝女娃娃擠眉弄眼。
「嘻!」女娃娃捧著吃了一半的橘子,也是眉開眼笑。
「小娃娃倒是挺開心的。」童稚笑容天真無邪,江照影的心情也跟著一片清朗。他拿出巾子,憐惜地幫女娃娃抹去臉上髒污和橘子汁液,微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叫啥名字,大哥哥就來幫你取個名字。」
「嘻嘻。」
「看你笑嘻嘻的,我就喊你喜兒,從此你一輩子歡歡喜喜、無憂無慮,好不好?」
「好。」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大眼睛直直瞧著眼前的大哥哥。
「長壽你瞧,她不笨啊,她會回我的話。」江照影驚喜地道:「我看留她作我房裡的丫頭吧。」
「少爺,別讓她耽擱你的時間了。」長壽好心提醒主子道:「第一場鬥雞怕是要開始了。」
「糟糕!我趕著下注呢。」江照影趕忙站起身,拿巾子抹了抹手掌的泥巴,隨手就丟在地下,急急吩咐道:「長壽,你先帶她回去,中午再過來邀月樓。問到好人家的話,先來知會我,讓我瞧瞧成不成。」
「好的。」長壽拎起破竹籃,伸手招了招,「小娃娃──對了,少爺喊你喜兒,喜兒,你跟我回去,我們四少爺很好心幫你的喔。」
「四少爺?」女娃娃口齒不清地重複。
「就是那個大哥哥啦。」長壽自顧自地往前走,嘴裡嘀嘀咕咕地道:「就算他想收留你,可他房裡的那群丫頭一定容不下你,她們為了讓四少爺多看一眼,天天拚命搽胭脂水粉,嗆得我猛打噴嚏,她們又哪能見到四少爺疼你呀,你待個兩天一定就被虐待死了,我還是為少爺積點陰德,趕快幫你找個好人家才是……唉!到底什麼叫作好人家啊?」
女娃娃撿起那條掉在地上的巾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小光腳丫子半跑半走,這才跟上了那個自言自語的哥哥的腳步。
她右手攀住了破竹籃,左手捏緊巾子,邊走邊回頭,一雙大眼睛仍然注視那位匆匆跑掉的大哥哥背影。
秋風吹,黃花墜,落葉凋,在這個蒼涼肅殺的季節裡,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也開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