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再想了,反正三兒已不再屬於她,再想只是折磨自己呀。
但他就敞著衣襟,那塊新打的田字墜子在她眼前晃呀晃,逐漸放大、變亮,滿滿地佔據了她的視線,很快就被一片水霧氤氳給模糊了。
是時候了吧?田三兒察覺懷中人兒的顫動,心也跟著緊揪成了一團。
拐彎抹角不是他的個性,他更無意試探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黑布袋的外頭有他在等著她,他要她自己走出來。
他低下了頭,輕輕將臉頰靠上她的肩頭,心中無限疼憐,低聲喊出最想念的名字,「小芋……」
「哇,那邊有荷花!」
小芋心臟怦怦劇跳,這應該又是三兒思念過度才糊塗亂喊的吧?可是……他怎能喊得如此柔情呀!
「那池塘的荷花好多顏色喔,一朵朵開得比海碗還大。」她不能再靠在三兒身上了,她怕她會狂哭出來,說著就想跳下馬背,「我去摘幾朵回去,荷葉也可以拿來蒸飯……」
身體被按住,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幫妳採來。」
「可是……」她已經滑了一半身子下去了。
「坐好。」他將她拉起,再度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等等呀!」嗚,怎麼拋下她跑掉了?
「不要怕!」田三兒回頭,一雙濃眉大眼朝她直笑,兩個酒窩咧得又深又亮,大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馬兒也很溫馴,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輕甩著尾巴趕蒼蠅,她不必害怕摔下。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會那麼害怕三兒離開她?
熱淚滾滾落下,那個采荷的高大身影也如剪影般地貼在她心底。
才慌慌張張拿巾子擦掉淚珠,眼前就遞來一支嫩白帶紅的荷花。
「給妳。」
她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楞楞地看著三兒將採來的荷花、荷葉濕淋淋地胡亂塞進了後面的鞍袋裡。
馬匹又慢慢走了起來,身後的男人往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氣。
「好香!」
「這荷花挺香的。」她故意將荷花舉得高高的。
「山裡村也有荷花,我常常和小芋坐在溪邊看荷花。奇怪吧?荷花都是長在池塘,山裡村的倒是長在溪裡。」
小芋抓著荷花梗,默默凝視花辦間的水珠。
「等到荷花開得差不多了,小芋會趁乾枯之前採下,拿回去給她娘煮湯。對了,我常常去她家玩,吃的都是花大娘燒的飯菜,我到現在才發現,以前我竟然沒嘗過小芋做的飯菜!」
幸好沒嘗過,小芋低垂的頭幾乎要碰上荷花了。
「不過,她常常做芋頭糕給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妳有空的話,做來給我嘗嘗吧。」
「唔。」她一定沒空的。
「我唱一支家鄉的曲子給妳聽,好嗎?」
「喔。」
「荷花開,荷葉兒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這頭找,妹在那頭藏,妹兒無影蹤,哥兒費思量,水上鴛鴦兒兩隻,水底金魚兒做對,妹妹怎忍哥哥不成雙?荷葉兒重重,藕斷絲不斷,還請妹妹快出來,攜手與哥地久又天長。」
熟悉的家鄉小曲迴盪在耳畔,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歡笑。
那是她和三兒手拉手,光著腳踢溪水,在那個不知烽火為何物的年紀裡,他們天真無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鬧著跟她親嘴……
往事如夢,淚珠兒一顆顆掉進了荷花瓣裡,晶瑩剔透,匯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淚的她,也映出身後一對深深凝視的眼眸。
「大爺,別唱了,我好累。」
「好,妳累了,就睡一覺吧。」他擁住她的肩頭,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放心睡,等妳醒來,我們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沒注意到他已然哽咽變調的歌聲,也沒察覺那幾乎揉進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沒有力氣藏起自己了。
閉上眼睛,抓著荷花,她窩進了他的懷裡,聽著他的心跳,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兒慢悠悠走著,人兒也沉沉睡去,大江東去,帶走世間憂愁。
他低下頭,隔著遮臉巾子,輕輕地吻上她的額角,而擁抱著她纖細身子的雙手,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再也不願意放開了。
第十章
黃昏的宮殿裡,皇后正與皇帝共同進餐。
「皇上,常遇春老練穩健,作戰經驗豐富,你就別擔心了。」
馬皇后端上一杯酒,勸著愁眉苦臉的皇帝。
朱元璋一口飲下了,還是愁眉苦臉。「這回命他攻打上都,就是要消滅蒙古人的剩餘勢力,雖然去年打了勝仗,但北方是蒙古人的地盤,我們八萬步兵、一萬騎兵,怕是不夠啊!」
「既然擔心,你怎麼不派田三兒去呢?」這幾年隨夫征戰,馬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直言規勸道:「他本身就是一員勇將,又和常遇春那麼熟,兩人搭配起來用兵調度也靈活些。」
「田三兒那傢伙。」朱元璋一臉不悅,「不過是個鄉下來的粗漢子!一天到晚抗旨,還上表說要回家種田,是故意以退為進要朕晉陞他官爵嗎?哼,他以為有了陳友諒這樁功勞就敢跟朕拿架子嗎?也不想想他只是投降的元兵,朕還懷疑他當年是蒙古人派來臥底的奸細呢!」
馬皇后笑道:「瞧你說得田三兒好像多麼大逆不道,你說說,他犯了什麼罪?」
「呃……現在是沒有,以後就有了,這種人將來一定會造反的!」
「是嗎?田三兒就是這個性,光明磊落,有話就說了。」馬皇后為皇帝挾了菜,注視著他道:「倒是可能造反的,是現在對皇上恭謹得要命,將來再趁你不注意時,從背後偷偷捅你一刀。」
朱元璋冒出冷汗,這把龍椅得來不易,他可得好好坐穩呀!
「不管了,他不聽話,既然他想回家,朕就趕他回去。」
「所以,皇上准了田三兒的辭表?」
「准了。」
馬皇后輕歎一聲,「他只是個性情中人,想念未婚妻,不想跟瑤仙成親,皇上就記在心裡,當他是抗旨。我說呀,當皇帝不要這麼小氣。」
「朕小氣?!」
「再說咱們老四沒人能收服,現在給田三兒收得乖乖學箭、練功夫,臣妾以為,即使皇上不再委以田三兒朝中重任,可這麼好的人才,又不在意權位功名,皇上不如請他專教皇子或是將士們箭術。」
「會射箭的人多得是。」
「皇上只是拿瑤仙當借口,歸根究柢,就是不喜歡直話直說的田三兒吧?」
一語道破龍心,朱元璋喝了一口悶酒,他對誰都敢生氣,就是不敢對一起同甘共苦過來的皇后生氣。
「瑤仙不會強人所難,她要我跟皇上說一聲,別再理會她的婚事了。」
「這怎麼成?朕當叔叔的,又是皇帝,就不信不能為她找到如意郎君!對了,妳說徐達他兒子如何?」
「瑤仙出城玩了,皇上想點鴛鴦譜,恐怕還找不到新娘子呢。」
「這麼愛玩?都幾歲了!皇后,妳要好好教她做女人的道理啊!」
馬皇后轉頭偷笑,要是讓皇帝知道瑤仙跟著常遇春的大軍到北方去「玩」,恐怕下巴會掉到地上撿不回來了吧。
至於不愛名利的田三兒,就讓他去吧,新朝廷剛開始或許清清如水,可時間久了,水只會愈來愈濁,最後就會淹死一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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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芋怔忡地坐在灶邊,午後涼風一陣陣吹來,但她還是無法清心。
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都怪她作了那一個奇怪的夢啦!
夢中的三兒,溫柔地親吻她的額,她到現在都還能感覺他唇瓣的熱度,而且他親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為他的嘴巴就要黏在她的頭上了……
「猜猜我是誰?」眼前突然蒙上一雙溫熱的大掌。
「哎呀!」她嚇得立刻拍掉那雙手,趕忙拉緊蒙臉巾子。
「嚇到妳了?」
「大大大……大爺,別跟我老婆子開玩笑了!」她受不起驚嚇啊!
「猜猜我是誰?」大手才走,又蒙來一雙小手。
「壯壯啊!」她好笑地拿開小胖手,轉過身道:「別鬧了,娘很膽小的,一顆膽被你嚇破了,以後就沒膽子了。」
「妳就光叨念壯壯,不來念我?」田三兒帶著笑意看她。
「我……」心頭怦怦跳,她只敢瞧著他的腳,怎麼立刻忘記他也來了,只管跟壯壯說教?
是不是相處久了,她也漸漸忘記將三兒當「大爺」看待?甚至忘了他顯赫的將軍地位,仍當他還是以前的三兒?
田三兒腋下夾著一卷東西,凝望低頭不語的她。
「現在準備升火了嗎?」
「還不到晚飯時間。」小芋站起身,拿起水壺晃了晃,「快空了,就先燒個開水,接下來就可以淘米煮飯了。」
「我幫妳升火。」田三兒立刻蹲到灶下。
「我也來。」壯壯也笑嘻嘻地擠過去。
他們在幹嘛呀?她才去水缸舀水,這兩個男人就佔據了她的地盤?
「來,壯壯,給你引火。」田三兒遞過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