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打擾妳了。」老頭子先向裡頭問候一聲,再抬起頭道:「田將軍,你可以看了。」
田三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沉住氣,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裡看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屍身胸前一片閃亮的光芒卻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將軍,我幫你掌燈。」老頭子點了燭火過來。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閃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兒的魂魄瞬間被抽離,只留下一個空虛的軀殼。
好冷!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獄,不但將他的生命凍死,還讓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鮮血淋漓。
「三兒哥!」丁初一已經猜到了,忙扶住高大的三兒哥,忍著眼淚道:「你再看仔細啊,這屍體……她的臉都枯掉了,這不是……」
「是小芋……」田三兒淚水迸出,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男兒淚流個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條項鏈……是我親手做的……」
屍體胸前掛著一條紅棉線,繫住一塊世間絕無僅有的田字鐵片,那是他送給小芋的定情禮物,也是屬於他們倆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會再有別人打得出這塊鐵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還是戴著我送她的項鏈……」田三兒泣不成聲,心裡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語無法形容,只能不斷地拿拳頭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蒼天啊!為何要有戰亂?又為何忍心讓相愛的人分離?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卻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紅顏薄命,病死異鄉,久久無法落葉歸根……
天可憐見,孤單睡了兩年的小芋終於讓他找著了!
癡癡望向棺裡,他的淚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緊擰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乾屍一具,這裡這麼冷,她睡在這兒,甚至沒蓋一條薄被,這教怕冷總愛躲到他懷裡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來了,妳不冷了……」他難捺悲痛,一心只想讓小芋取暖,淚眼模糊裡,伸長手就想抱起屍體。
「田將軍,等等啊!」老頭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來不及了,乾枯朽爛的屍身不堪這一拉,頭骨連不住身體,立刻往後掉去,咚地好大一聲,撞到棺木底,而身體上面呈現黃土顏色的衣服一經碰觸,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揚起了淡淡煙塵。
「啊?!」
田三兒心頭大慟,只能呆呆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屍體。
他做了什麼傻事?小芋生前已經不得安寧,死了竟還讓她斷頭?!
「嗚哇!小芋啊!」他放聲大哭,涕淚縱橫地跪坐下來,一拳又一拳地捶著棺木,捶得一口薄棺出現了一個個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妳要怪就怪我好了……嗚嗚嗚……」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紅了眼。
老頭子歎了一聲,安置好屍體,重新掩上棺木。
冷風依然在義莊四處奔竄,發出呼呼哈哈的詭異笑聲,嘲弄著這世上所有的癡情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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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飄飄,燭影幢幢,夜風慘慘。
將軍府的大廳改成了靈堂,香燭終夜燃燒,冒出一縷縷的輕煙。
田三兒一身白衣,形單影隻,面容憔悴,就癡癡地坐在靈前,雙眼無神地望著小芋的畫像。
「三兒哥,吃燕窩粥。」壯壯的童稚嗓音在身邊響起。
「我吃不下。」
壯壯熟練地將托盤放到桌上,小臉蛋出現稚氣卻真實的憂心。
「可是娘說,三兒哥再不吃,會餓壞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目光稍微移動了一下。
「嗯。」
「壯壯,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壯壯只是瞧著他的臉,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兒哥,你為什麼不吃飯也不睡覺?鬍子都長一圈了。」
「想她。」田三兒摸摸他的頭,淒涼一笑,目光又移回畫像。
「喔。」壯壯捧著臉,也盯著畫像看。
田三兒任他去看,三天三夜來,別人跟他說話,他全部置若罔聞,什麼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大丈夫何患無妻……全都是沒用的廢話!還不如深夜的一碗熱粥,這才能稍稍忘卻他心頭的一絲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傷痛,這輩子是不可能忘記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時,能多陪著她,就多陪一會兒吧。
壯壯瞧了畫像半晌,回頭看到三兒哥水水的黑眼睛,他也想哭了。
「三兒哥,你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壯壯很愛、很愛、很愛娘,離不開娘?」
「壯壯很聰明。」
「唔。」壯壯走過去摸摸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樣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這裡,三兒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兒搖頭苦笑,眼睛酸澀極了。「人走了,還是得入土為安,我再怎麼想她,還是得讓她走……」
「什麼是入土為安?」
「唉!」望著那兩隻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兒只能歎一口氣。
壯壯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傷難過時,這娃娃就是會來吵他。
吵嗎?不,一點也不,壯壯不像大人會說一些無謂的話,就說他自個兒的童言童語,不是安慰他,卻總能將他從悲傷中拉回來。
小傢伙應該還沒有善體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歲的小芋,稚氣未脫,連話都還講不好,卻能在他被村中頑童嘲弄他們孤兒寡母時,默默地帶他到溪邊,拿小帕子沾水,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傷口。
猶記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飽含著擔憂的淚水,卻又拚命眨眼,很努力不給流下,教他瞧著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經綻開稚甜的笑靨,拉他去林子採野果,讓他忘記剛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過往,心又緊緊絞痛,淚水也潸然落下。
「三兒哥,不要哭……」
一雙小手掌慌張地摸上他的大臉,到處亂抹,搓著他的鬍渣。
又來吵他了!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索性將踮著腳尖的小身子抱起來,放在膝頭,拿袖子幫小人兒抹抹豆大的淚珠。
「傻壯壯,你跟我哭什麼呀?」
「嗚嗚,三兒哥難過,壯壯也難過啊!」小臉仰頭看他,扁著小嘴,長長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將淚珠兒給眨回眼底。
那拚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兒震楞住了,兩眼直直盯住壯壯。
小胖臉再縮小一些,紮成一束小尾巴的頭髮改梳成兩條高高的小辮子,濃眉大眼換作小芋的清秀眉眼……這……這不就是六歲的小芋嗎?
他忽地全身發熱僵直,雖說小孩兒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樣圓滾滾的可愛,可壯壯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樣的小芋啊!
或者,這只是他傷心過度的錯覺呢?
壯壯被三兒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兩隻小眼盯住兩隻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對望。
「嘻!」累死他了,壯壯咧開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兒哥,你先眨眼了,你輸了。」
他心頭更驚,為什麼?為什麼壯壯也會玩他和小芋小時候常玩的遊戲?這遊戲並不特別,很多小孩會玩,但特別的是輸的要讓贏的……
「三兒哥,我給你捏鬼臉了。」壯壯說著便笑呵呵地舉起小手往他臉頰捏去,又搓又揉地擠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臉。
「壯壯,誰教你玩的?」顧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兒激動地搖著那個小身子,顫聲問道:「快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玩的?」
當!他一直握緊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鐵片項鏈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磚相撞擊,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那聲音吸引了壯壯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兒哥的膝頭,大眼閃亮閃亮的,興奮地就要蹲下去撿,「哇!在這裡,我……」
「壯壯!」一個粗嘎刺耳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
田三兒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獨一無二的破鑼嗓。
「壯壯,快出來!別亂拿東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門邊,頭臉又蒙了黑巾子,簡直就是一隻大黑布袋。
「可是,娘……」壯壯瞧著地上的鐵片,又瞧著門外的娘。
「壯壯,別吵大爺,回去睡覺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著。
「娘,妳這個……」
「壯壯,別撿大爺的東西,快來呀!」
壯壯疑惑地歪著頭,這不是娘的東西嗎?怎麼變三兒哥的了?
「大爺,壯壯打擾你了,我這就帶他回去。」大黑布袋的聲音很急。
「婆婆。」田三兒站起身子往門外走去,可怎麼他走一步,婆婆就彈開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門外去了。
待他走到門邊時,婆婆已經退開七、八尺遠,且還在踉踉蹌蹌地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