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孱弱的背影,杏兒又歎了一口氣。
「蘭姑娘,您要賞月的話,可得再添件衣裳。這會兒都過了中秋了,夜裡轉涼,風可冷了。」一邊說著,她一邊拿著白色的狐裘,仔細的替幽蘭蓋上。
「中秋……」幽蘭喃喃自語著。「已經過中秋了?」
「都過了好幾天了。」杏兒回答,細心將狐裘的細繩打了個結。「記得嗎?那晚廚娘煮了桂花湯圓,蘭姑娘您還喝了一口甜湯呢!」
她想起來了。
濃濃的桂花香、暖暖的甜湯。
「原來,那天是中秋。」她輕聲說著,而後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月。
中秋過後,月兒漸缺,但看起來仍是那麼耀眼、碩大。她半臥在湘妃楊上,看著天邊的月,重複著她這段日子以來,最常做的一件事——
等待。
自從那個夏季結束後,日子對她來說,已失去了意義。
那個夏季,小珠患了急病,被送回鄉,而後病死。
那個夏季,她救了一個男人,甚至還愛上他,與他私定終身。
那個夏季,她愛的那個男人,在某一個午後失去蹤影,再也不曾出現。
從那一天開始,幽蘭就開始在等。她拖著病體,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強撐著一口氣,就是在等著,與她私定終身的那個男人會再度出現,實現他的所有承諾。
那枚刻著鷹眼的戒指,還垂掛在她胸口,從來不曾離身。她留著這枚戒指,無數次的握著它、暖著它,告訴自己,戒指的主人總有一天,會出現在她眼前。
她相信他的許諾,從未懷疑。
只是,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嫩如水蔥的指,握緊胸前的戒指。
這陣子以來,她的身子愈來愈虛弱,爹爹與哥哥眼裡的擔心,以及奴僕們的憂慮,她全看在眼裡。其實,她自己的身子,她最是明白,這孱弱的身子,或許已無法支撐,不容許她再等下去了——
手腳靈活的杏兒,收妥了未曾動過的晚膳,又伺候著蘭姑娘,喝了夜裡的湯藥,才開口說道:「蘭姑娘,夜裡風寒,您還是早點歇息吧,要是染了風寒,老爺跟少爺只怕也會擔心得吃不下飯呢!」
「我知道了。」
幽蘭答道,聽見丫鬟的腳步聲,走進臥室。接著是布料摩擦的聲音,杏兒正熟練的為她鋪妥床鋪,準備伺候著她歇息。
一天又過去了。
她的等待,再度落空。
一聲輕輕的歎息,融入夜色之中。幽蘭撐著孱弱的身子,緩慢而勉強的,低頭踏下湘妃楊,而後轉過身——
瞬間,燈火滅了。
院落中的每一盞燈火,在同一時間熄滅,室內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依然。
幽蘭有些詫異,停下腳步,下再移動。雖然有月光,但是她適應燈火的雙眼,
一時還看不清四周。
「杏兒?」她喚著。「杏兒,你在哪裡?」
寂靜。
屋裡安靜無聲,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杏兒?」她又喚了一聲,因為這突然、且從未發生過的狀況,而有些兒心慌。「杏兒,你還在屋裡嗎?」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
丫鬟沒有答話,屋裡仍是靜悄悄的。幽蘭藉著月光,摸索前進,走進了臥房。柔和的月光,照拂著她所熟悉的景物,桌椅、床楊、垂簾,垂簾的角落,躺著昏迷不醒的杏兒。
幽蘭錯愕極丁,正要上前察看,眼角卻又瞥見,熟悉的景物之中,有著某種陌生的東西——
那是一雙靴子。
一雙沾滿了泥的靴子。
男人的靴子。
月光之下,沾泥的腳印,看來格外清晰。
她驚疑下定,本能的抬起頭,視線往上挪移。那人的身子,全都隱蔽在黑暗中,唯一露出的,只有那雙靴子。但是,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仍舊看得見,那人黑亮異常的眼裡,閃爍著駭人的惡意,以及嗜血的殘暴。
那雙眼睛,比刀劍更銳利、更冰冷。
幽蘭悚然一驚,嚇得幾乎要軟倒。
她本能的張嘴,想要呼救。倏地,男人如狩獵的野獸,無聲上前,伸手搗住她的嘴,不讓她有機會發出聲音。
月光之下,只見那隻手,蒼白且傷痕纍纍,佈滿了無數的舊傷與新傷,手腕處
還有著潰爛的痕跡。生肉腐敗的味道、藥味,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她噁心欲嘔,下一瞬,便因驚嚇而昏了過去。
男人動作俐落,將她扛在肩頭,轉身就走。
月色下,沾泥的靴子,踏過庭院,一個巡視的護衛,提著燈籠迎面走來。男人卻不動聲色,沒有顯出任何異狀,腳步穩定而規律,連呼吸也未亂。
直到走得極近,護衛才赫然驚覺,匆忙丟下燈籠,抽出配刀,高聲呼喝:「喂,站住!你是——」
銀光劃過,聲音停了。
咚!
重物落地,然後一陣溫熱的液體,濺濕了幽蘭的頰,卻未驚醒她。
男人繼續往前走。
騷動引來了更多護衛。
「停!」
「報上名來!」
「擅闖關府,你可知罪?」
「快放下小姐!」
護衛們呼喊著,腳步聲雜沓,在最短的時間,關府內外數十名衛護,已經趕到了庭院,包圍住他。男人卻停也不停,對那些喝問,完全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
「該死的賊徒,竟敢冒犯小姐!」一個護衛厲聲喊道,舉起鋒利的刀刀,一刀直取男人心口。
又是一道銀光。
護衛停住,嘴巴大張,頸間多了一條細細的紅線。接著,紅線慢慢的、慢慢的變寬,就聽得咚的一聲,護衛的頭顱已經落地。
庭院被無數的燈籠,照得有如白晝。
護衛們前仆後繼,冒死上前,卻還是擋不住男人的腳步。每一道銀光劃過,就響起一聲慘叫,溫熱的液體,不斷濺濕她的衣裳、她的肌膚。
男人扛著她,只用一隻手、一把刀,就從容解決了所有護衛,從容的走向關府的大門。
幽蘭因劇烈的震動而醒轉過來,她才睜眼,勉強抬起頭來,卻看見眼前儘是煉獄一般的景況。
血。到處都是血。
每一塊磚都被鮮血抹紅,落地的燈籠,被滿地的鮮血染濕,一盞一盞的熄滅了,火光在血泊中閃耀,照亮了血泊中的人們。
那些,其實已經不能稱之為人。
斷手、殘肢、不知名的部位、固體、液體,以及一顆顆的頭顱,滿佈在他走過的血路上。
一雙又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空洞的、無神的,望著她。
幽蘭心口一窒,再次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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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震動。
雜亂急切的聲音,一聲有一聲響著。
許久之後,聲音陡然沈寂,震動也停止了。驚駭過度的幽蘭,悠悠醒轉過來,身子的每一寸,都在劇烈疼痛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爺,不能再靠近了。」有人說道,有著奇異的口音。
低沈男性嗓音,在她上方響起,語音冷寒,不帶絲毫的情緒。
「船什麼時候到?」
「今夜浪大,可能會耽擱一會兒。」
「兩個人去掩蔽行跡,另外兩個去方圓半里內,確定有沒有崗哨。剩下的,就在林子裡守備,一刻鐘之後,再回到這裡。」男人迅速下令,口吻冷絕,有著讓人臣服的嚴厲。
細微的腳步聲散開,而後逐漸聽不見了。被放在馬背上的幽蘭,戰戰兢兢的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赫然就是一雙男人穿的靴子。
她認得那雙靴子。
先前,那雙靴子沾滿了泥。現在,那雙靴子上頭,除了泥之外,還有未乾涸的
鮮血,跟已乾的血漬。
穿著這雙靴子的男人,不但綁架了她,還血洗了屋邸。那些人的死狀,就像是烙印一般,盤桓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還能聞得到,那可怕的血腥味。濃重的血腥味,讓她難受得喘息,幾乎就要嘔出來,她撫著胸口,卻發現手上、衣裳上,沾滿了黏稠的液體。
血。
那些人的血,沾濕了她的手、她的臉、她的全身,甚至浸濕了她的衣裳。
幽蘭驚恐得無法呼吸,臉色慘白,嬌小的身子瑟瑟顫抖著。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滿手的鮮血,無法動彈。
男人跳下馬,然後抱起她,根本不在乎她是清醒,抑或昏迷,就像是擱置貨物般,隨意把她丟在沙地上。
「啊!」她驚呼一聲,下一瞬間,銀光閃起。冰冷的刀刃,抵在她的喉問,因為她的顫抖,一次又一次的劃疼了她的肌膚。
「再出聲,我就割了你的舌頭。」男人冷聲說道。
幽蘭倒抽一口氣,雙手後撐,笨拙的往後退,急著要遠離刀尖。沙地柔軟,卻有不少堅硬的石頭,那些石頭劃傷她、弄疼她,她卻咬著唇,一聲也不敢吭。
這個男人,連殺人都下眨眼,若真要割掉她的舌頭,可能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冷眼看著她的膽怯。
黑不見底的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冰冷得像是黑色的寶石,堅硬,黝暗,且沒有一絲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