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得很好,或許是太好了,打從聘請了他之後,歐敬湖的知名度迅速提高數倍,收入暴增,成了風雲一時的知名人物。
歐敬湖知道自己的事業正在飛騰,而他也很有野心,想趁自己紅得發紫時一舉衝上最高峰。
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妻子在這時候懷孕了,而且出現孕期不穩、動輒流產的傾向。
幾乎天天都有展覽的他,哪有空照料必須躺在床上安胎的妻子?於是他把妻子送回娘家,讓岳父母替他照顧她,而他自己則繼續到處參加展覽,偶爾有空,才到岳父母家探望她。
然而他的妻子從未責怪過他,每回看到他都很高興,還不斷喃喃道歉,為了不能下床煮他愛吃的菜而難過。
他總是安慰她,要她別胡思亂想,然而明明答應陪她一整天,卻總是坐不到半天便得匆匆離去。因為經紀人又開始使出奪命連環扣,要他陪購買他作品的大老闆們應酬吃飯。
看見妻子失望的臉龐,他心裡也很不好受,但他總是說服他們兩人要忍耐。現在只是過渡時期,等她把孩子生下來,那時他會減少參展與應酬的時間,挪出很多時間在家裡陪她與孩子。
這段日子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如此堅信著。他從未想過妻子會離他而去──永遠地!
幾個月後,他深愛的妻子竟在生產時血崩,雖然醫師極力挽救,但最後還是回天乏術,留下剛出生的小女兒,撒手人寰。
接到惡耗時,他正在為自己籌資成立的畫廊剪綵,勿忙趕到醫院,只來得及在太平間見妻子最後一面。
他呆愣地站著,不哭不動也不說話,因為根本無法接受這事實。
早就對他心生不滿的岳父一拳將他打倒在地,他才清醒過來,撫著妻子的遺體悲慟大哭。
因為對他極不諒解,他的岳父母帶走孫女,不肯讓他見女兒一面。
而他也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將所有的一切都留給女兒,獨自來這山林隱居,自我放逐……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他依然被這份深深的愧疚折磨著,也始終沒見過自己的親生女兒一面,因為他沒臉到岳家要求探望女兒。
「所以,你要對自己愛的人好一點,我是真心誠意地勸你。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毫不猶豫用我的事業和財富來換取我的妻子,偏偏時光無法倒流。」歐敬湖眼眶含淚,懊悔不已,這段往事,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原來,這就是你隱居在這裡,不肯參加任何畫廊邀展的原因。」
聽了他的故事,藍牧威也為他感到心痛難過。因為悔恨的痛苦,他也是最瞭解的呀!
這時,一道秀麗的身影,悄悄地自某棵樹後頭輕悄悄離去。
許久之後,他才喟歎道:「我懂,因為我也曾經歷長達八年的悔恨。」
「你?」
「嗯。八年前我在紐約長島大學唸書,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女孩……」
面對同病相憐的歐敬湖,藍牧威毫不猶豫地把藏在心底的懊悔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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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回到租來的農舍,坐在床沿,心緒仍然激盪澎湃不已。
剛才偷聽到的事實,令她震驚。
沒想到那位脾氣壞得讓人咬牙切齒的歐老伯,竟然有這麼令人同情的過去。
怎麼辦?聽了他的故事,她已經不忍心再強迫他參加展覽,可是老闆那裡──該怎麼交代呢?
她煩惱地思考了一會兒,驀然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吧!」
第二天早上,遲睡的藍牧威睡眼惺忪地醒來,精神抖擻的天晴便告訴他,她要下山回台北去。
「回台北?妳回去做什麼?說服歐老伯參展的事,妳要放棄了嗎?」他丟出一連串問題。
「你別緊張,我只是暫時離開,去辦些重要的事而已,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很快就會回到這裡。」
「那我怎麼辦?我也跟著一起下山嗎?」
他是追隨她而來的,如果她要下山,那他自然也該跟著走。
「不用了,我不會去太多天,你留在這裡多陪陪歐老伯吧,他其實很寂寞。」
「妳怎麼突然這麼說?妳該不會……」聽到什麼吧?
不過不可能呀,昨晚她明明在睡覺。
「那是當然的囉,我其實也算滿瞭解他的。」天晴甜甜一笑,愉快地朝錯愕的他揮揮手,開車走了。
睡意還沒完全消退的藍牧威就這麼愣愣目送著她,消失在下山的山徑上。
幾天之後,天晴從台北回來了。
她不但回來,還帶回了一位客人。那是一名二十出頭的清秀女孩,中等身材,可愛的瞇瞇眼看起來很溫柔,好像脾氣很好似的。
「天晴,這位小姐是誰?」
那時,藍牧威正在歐敬湖的院子裡陪他下棋,看到她帶人來感到很納悶。
那是她同事嗎?她去討救兵?
而歐敬湖一見到那女孩,手中的棋子便咚地滾落在棋盤上,整個人宛如觸電似的,僵硬而顫抖。
「妳……妳是……」
好像……真的好像!這女孩好像他已過世的妻子,而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是……
「爸爸!」那女孩激動地走上前,朝歐敬湖喊道,藍牧威震驚得眼珠子險些彈出來。
爸爸?!
「妳……」歐敬湖還是劇烈顫抖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是你的女兒啊!我叫紀知,外公外婆常常對我提起你的事,我一直很想見你,但是你從沒來看過我。」
「紀知……」他的妻子叫做知惠,紀知的意思,就是紀念她的母親知惠吧?歐敬湖聽了更加激動。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眼眶泛紅,不斷地說對不起。
「我知道,你內疚自責,怕外公外婆生氣不讓你見我。但是其實他們早就原諒你了,可是拉不下臉來找你。小時候我們搬過一次家,他們怕你找不到我們,還特地告訴左鄰右舍我們的新住址,可是你連一次都沒找過我們。如果不是紀小姐來通知我你的下落,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這裡。」
「對不起……」歐敬湖的聲音已經哽咽,還是不斷說抱歉。「我沒臉見妳,我害死了妳母親……」
「媽媽是因為血崩而死,不是你害的。」歐紀知柔聲說道。
「可是在那時候,我卻沒能在身旁陪著她!」歐敬湖開始痛哭失聲。
「爸,我不怪你的,相信媽媽也不會怪你,你別自責!」
「妳真善良……就跟妳媽媽一模一樣。」他依然啜泣不止。
歐紀知上前握住他的手,也略帶哽咽地說:「爸爸,你知道嗎?我好想見你!從小看到別人有爸爸,我都好羨慕,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來看我,我好希望你能夠抱抱我,陪我去遊樂園玩。」
「好好,爸爸抱抱……爸爸陪妳去遊樂園……」
歐敬湖抱著女兒,笨拙地拍著她的背承諾道,完全忘了女兒旱已長大,不再是需要他牽著手帶去遊樂園玩的小女孩了。
天晴感動又欣慰地看著他們父女團圓,很滿足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藍牧威走到她身旁悄聲問:「是妳把歐老伯的女兒找來的?」
「嗯!我偷聽到那晚他跟你說的話,就想幫助他和女兒團聚。我先詢問我們畫廊老闆的幾位藝術家朋友,輾轉打聽到歐老伯亡妻的娘家,可是她娘家的人已經搬走了,幸好鄰居知道他們的新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他們,沒有費太多功夫。」她輕描淡寫地述說自己數日奔波的結果。
「就算過程真的不辛苦,但妳這份助人的善心也功不可沒。」藍牧威笑著嘉獎她熱心助人的好心腸。
這時歐敬湖轉頭過來,望著天晴,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感激地說:「謝謝妳丫頭,妳讓我可以不用帶著遺憾進棺材。」
「您別這麼說,我是衷心希望你們父女能夠團聚。」天晴真誠地道。
「關於展覽的事,」歐敬湖道:「我願意……」
「不用了!」天晴淺笑著搖搖頭說:「這件事就算了,當我沒提過,您和女兒多聚一聚吧。」她不是為了讓他答應參展才幫他的。
「不!我是真的想參加展覽,我有一些新作,是我這幾年精心雕琢而成的,我想辦個紀念展覽,讓大家看看這些作品。拜託妳,這是我的一個小心願。」
「真的嗎?那太好了!」天晴喜出望外,原本巳經放棄了,沒想到他居然堅持參加展覽。
她總算不負老闆所托,順利達成任務囉!
「恭喜妳。」藍牧威走到她身旁溫柔道賀。「總算成功了。」
「不!若不是有你幫忙,我不可能成功,謝謝你!」
望著那對低聲交談的父女,她笑得更加開懷了。
真是雙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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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敬湖的雕塑展順利開幕了,主題是「妻與女」,雕塑品的內容大都是他過世的妻子,還有最近剛剛相認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