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將軍、皇室們的遺老遺少,到了三十年代大多都已經金盡囊空。有一點遠見的,會想辦法做生意。成天懷抱重返祖國大夢的,則是醉生夢死,用酒精享樂來麻痺自己,直到把身邊的錢全部用光。
這些將錢用光了的王公貴族們,沒錢的情況下只好開始賣妻女,將她們抵押給出得起錢的人家。運氣好一點的,去當保母、廚娘或是教師。運氣差一點的,則會淪落到酒吧或是妓院成為娼妓,「地夢得」就是一個專以白俄女郎招徠生意的酒吧兼妓院,在上海頗有名氣。
「歡迎光臨啊,韋董。」
韋皓天算是這裡的常客,不過他和別人不一樣,只是單純喝酒,不嫖妓。
「莉塔娜在嗎?」他將帽子交給僕歐,隨手遞了一元小費,僕歐馬上眉開眼笑,連連彎腰。
「在、在,您請先在這邊的椅子稍坐一下,我立刻去請她過來。」僕歐將韋皓天帶到最角落的桌子,另一個僕歐馬上送上啤酒,並慇勤的為他倒酒。
無論喝不喝,都要開瓶,這是酒吧裡面的規矩。當然開得越多,酒吧也就賺得越多,在一旁陪酒的白俄女郎就更有賺頭,端視個人的交際手腕。
「皓天。」
只不過,韋皓天和莉塔娜的關係,與其說是陪酒女郎和酒客,不如說是朋友,他只要一有個什麼不如意,就會找她吐訴。
「嗨!」他對著莉塔娜晃晃手中的杯子,隨口打招呼,莉塔娜皺眉,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莉塔娜的外表就如同典型的俄國女人:金髮,肌膚如雪,五官突出。她的身材也如同大部分年輕白俄女郎一般高大、一般玲瓏有致。不同的是她比一般白俄女郎多了些許溫婉的氣質。此外,她非常體貼。不是那種尋歡場所特有的虛偽,而是發自內心真正的關懷,那使得她和韋皓天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你打算一直站著不動嗎?坐下吧!」
他的心情真的很糟,莉塔娜在他的對面坐下。
韋皓天想幫她倒一杯啤酒,還沒開始動手,莉塔娜就說:「我自己來。」完全不給他為她服務的機會。
「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都這麼難搞?」韋皓天苦笑,咕噥咕噥的語氣很難聽得清楚,但莉塔娜卻聽到了。
「你的心情很不好。」她點出事實。
「不然怎麼會來找你?」他搖晃一下手中的啤酒,然後一仰而盡。
「大白天就喝得這麼猛,不太好吧?」莉塔娜阻止他再繼續往酒杯裡倒酒的舉動,讓韋皓天不禁綻放出笑容,她真的太好了。
「人家是巴不得客人點酒,你卻一直勸我不要喝酒。」他消遣莉塔娜。
「如果我們的關係只是一般的客人和酒女,我當然希望你喝到死,最好把整間酒吧的酒都喝光。」莉塔娜淡淡微笑,智慧全表現在眼底。
「你知道嗎?」看著莉塔娜,韋皓天有感而發。「我一直覺得你待在這個地方很可惜,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十幾年前發生的逃亡潮,莉塔娜也是跟著逃來上海的沙俄貴族之一。當時她還小,不過七歲。她的父親在俄國時是個伯爵,擁有許多土地和產業,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千金。
誰知道一場大革命下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一夕間化為泡影。她父親攜家帶眷地帶著妻小逃命,本想去歐洲,但因為沒趕上船期,只好先逃到上海來。剛到上海的時候,他們的日子還過得不錯,她父親仍不改在俄國的習慣,揮金如土,夜夜笙歌,日子過得跟在俄國時一樣愜意。
十年下來,他非但把手邊的錢悉數花光,還欠了一屁股債。逼得他不得不把腦筋動到妻女身上。當時十六歲的莉塔娜就是這樣被賣到「地夢得」來的,因為她父親貪得無厭,還想從她的身上繼續撈好處,如今她父親雖然已經過世,她還是只能在這裡工作,算算已有五年。
「不要老談我的事,也談談你的吧!你已經訂婚了,再來這個地方找我,沒關係嗎?」莉塔娜算是四龍之外,韋皓天最親近的朋友,他有什麼事都會告訴她。
「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也不在乎!」想起郝蔓荻鬧著要退婚的摸樣,韋皓天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拿起來一仰而盡。
莉塔娜默默地打量坐在她對面的韋皓天。他是她見過最出色、同時也是最專情的男人。他總是不斷在她耳邊,說郝蔓荻如何如何的。他對她的愛慕和思念,無論相隔了多少時間、多遠的距離,都不會改變,那只有很堅強的男人才辦得到。
只可惜,如此堅強的男人不是她的,她對他的愛慕,只能默默放在心底。她唯一能為他做的,只有聽他傾訴,告訴她:他是如何地深愛著另一個女人,很諷刺,但這就是現實,誰要她只是一名落難的貴族?
「又發生了什麼事?」她親眼看見他從一個滿心期待的追求者,到憤怒的未婚夫,但他好像沒有絲毫取消婚約的意思。
「沒什麼,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他伸手又要拿酒瓶,這次莉塔娜比他的動作還快,搶先一步為他倒酒。
「既然你心情不好,我就說笑話給你聽好了。」她也不深入追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他若自己想說的話,就會說了,不必多問。
「你要說什麼笑話給我聽?」韋皓天端著酒杯問莉塔娜。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笑話。」莉塔娜承認她沒有笑話可講。「你知道,我根本沒有幽默感。」
這才是最好笑的笑話,韋皓天忍不住哈哈笑出來,邊笑邊搖頭。
「心情好多了吧?」莉塔娜又為他添一杯酒。
「好多了。」韋皓天咧嘴一笑。「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找你聊天的原因──沒有壓力。」
不單是他,這恐怕是所有男人向外發展的主要因素,當然,這也可能是借口,用來掩飾個人不忠的行為。
「反正我就只有這點好處。」莉塔娜這句話不無自嘲的成分,她早已表明他想怎麼樣對她都無所謂,他卻只喜歡找她聊天。
「不止,你還很會彈鋼琴。」韋皓天搖搖手指糾正。「你彈奏的技巧,是我見過最棒的,當鋼琴老師都沒問題。」
「謝謝,我母親就是最出色的鋼琴老師,我所有會的技巧都是她教給我的。」談起她已逝的至親,莉塔娜的眼神不禁黯淡起來,口氣極其憂傷。
韋皓天能做的,就是拍拍她的手,鼓勵她振作。
「我該走了,還得去張羅婚禮的事。」發洩完了一肚子的不滿,韋皓天留下酒錢起身。
「你不必給這麼多的。」四十元,這是一般工人一個月的薪水,她不值這個價錢。
「收著就是。」他知道她生活困難,父親留下的龐大債務,讓她脫離不了靈肉生活,他能做的,也只是盡量幫忙而已。
「那就謝謝你了。」莉塔娜收下錢,送韋皓天離開酒吧,一直等到他的車子走遠了還不忍離去。
她真正要的東西不是錢,是他的愛,但他給不起,她也要不起,真實的狀況是……
「莉塔娜,你還在外頭磨蹭什麼?快進來招待客人!」
這才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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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像飛箭一樣地過去,他們的婚禮最後終於決定在韋皓天開設的私家花園舉行,不過在那之前他們免不了又起了一番爭執,就因為郝蔓荻堅持要在「法國公園」舉行婚禮,這讓韋皓天很火大,指稱她別有用心。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搞什麼鬼。」
韋皓天毫不客氣地掀郝蔓荻的底。
「你一天到晚都在法租界裡跑來跑去,尤其愛跑『法國公園』,你就這麼喜歡招蜂引蝶?」維鈞派去監視保護她的手下,沒有一個不是帶回來相同的消息,教他不得不懷疑。
「我什麼時候招蜂引蝶了?」無故蒙受不白之冤的郝蔓荻叫屈。「我以前就時常跑『法國公園』,又不是最近才開始去的,你憑什麼亂誣賴人?」
「是這個樣子嗎?」韋皓天冷笑。「怎麼我聽到的消息,都說你到『法國公園』和一群男人打情罵俏,猛拋媚眼?」
「你又派人跟蹤我!」郝蔓荻倒抽一口氣。
「是保護不是跟蹤。」韋皓天冷冷糾正郝蔓荻。「你已經跟我訂婚,就是我的資產,我當然得好好保護我的資產。」
他說這話有一半的成份是故意傷她,誰教她這半個月來都不給他好臉色,他當然得回敬一二。
「你果然不是文明人,把未婚妻當做是資產。」這是個女權抬頭的新時代,他到底懂不懂趨勢?
「如果你還有身為未婚妻的自覺,就不會招搖過市,到處勾引男人。」他諷刺郝蔓荻沒常識,這都不明白。
「我沒有勾引男人!」她或許喜歡賣弄風情,偶爾和男人開點小玩笑,但她一向潔身自愛,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他這麼說她,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