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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他莞爾:「十多歲的人總是來不及的要長大。」

  「什麼?!」我張大嘴:「你不相信?」

  「我相信自己的雙眼,」他笑:「來,要不要玩兩局?」

  我啼笑皆非:「你不是要查看我的身份證吧?」

  「身份證?」朱培檢笑:「不用了,來,小女孩,咱們決一勝負。」

  他不相信。

  我同裘說起,她睜大眼睛,說竟有這種事。

  「荒謬,是不是?」我說:「多少四十歲的女人希望別人猜她卅二、三歲已經心滿意足,而我,我卻希望別人猜我廿八歲。我在學校的尷尬更是難以形容。」

  「去整容吧!」裘惡作劇的說:「人家把面皮拉滑,你去增加皺紋。」

  「謝謝你的建議。」

  「不客氣。」她也很會說話。

  裘說:「要是我有你這樣的青春,我就不愁了,我同大弟走在一起,就比較順眼。」

  「算了,你才比大弟大1歲半歲。」

  「是呀,不少老女人都說年齡不是一回事,只要心境時常維持青春,就可以瞞過眾人的眼睛,但為什麼我的情懷那麼年輕,卻已經沒有資格參加競選香港小姐?年齡不重要?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借題發揮做什麼?」我瞪她一眼:「快幫我解決問題。」

  裘說;「像解決一切問題一樣,請繼續努力。」

  我也覺得這是唯一可行之法。

  再次在球場碰見他,是他先迎上來。

  「嗨!」他說:「你原來真是聖玫瑰的英文教師?」

  我倒一怔:「是,你查過了?」

  「小女在聖玫瑰念中三。」

  「說多巧。」我說。

  「雖然不是你教她,但是她知道艾老師。」

  我說;「她還怎麼說?」

  「說你有綽號叫小女孩。」

  我丟高球拍接住。

  「真不敢相信,你長得跟小女差不多大。」

  我眨眨眼:「廿四歲了。」

  「不過甘四歲還是很小呀。」他笑。

  「什麼?」我不贊同:「這是讚美還是什麼?」

  「讚美。」他笑。

  「能不能比較實際?」我大膽地說:「譬如說,請我吃飯。」

  他一怔,凝視我:「我有女兒。」

  「我也打聽過,你與妻子分開很久,事實上她已經另外組織家庭。」

  「你都知道?」他訝異。

  「是的,沒有秘密,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我微笑。

  「那麼明天晚上,我請艾老師吃便飯。」

  「我七點半便可以準備好。」

  「行。我來接你。」

  我問:「你知道我住哪裡?」

  「打聽一下就知道了。」他微笑:「這城裡,有什麼秘密可一言呢?」

  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有很多事,是要自己去爭取的。

  而我為朱培檢,實是第一次主動爭取。

  大弟說:「穿得老成點,莫讓人以為你是他女兒。」

  彷彿這是我第一次約會。

  我都是身經百戰的人了,他們還這樣子看我。也許我應該改變作風,同約會我的男士們說:「媽媽希望我在十二點鐘之前回家。」

  混賑。

  小弟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姐姐患得患失過。」

  「怎麼沒有——」我說:「上次申請工作,不獲批准,三夜睡不著。」

  「現在還不是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大弟說:「我們都覺得你比較適合教書,你不像強人。」

  「因為長得小相。」小弟說。

  我問:「為什麼他不約我今天,免得夜長夢多。」

  「你怕什麼?」裘問:「約會而已。」

  「我不知道怕什麼。」

  可怕的時刻也終於會來臨。

  我穿一件松身的黑色便服,頭髮挽在頭頂,配半高跟鞋。真的已經盡了力。

  小弟說:「不錯,看上去像十九歲。」

  「謝謝。」

  「朱培檢看上去仍然似你的叔叔。」他又加一句。

  「不要緊,我不怕人說什麼。」

  「也許他怕。」

  「他不似沒有勇氣的人。」

  「每個人都有勇氣,他會不會為你使出來呢?」

  我睜大了眼睛,問小弟;「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就別嚼蛆。」我說。

  朱比我早到,而我準時。

  我對他的印象很好。

  他也很意外,看看表,「你恐怕是唯一準時的時代女性。時代女性什麼都要跟男人並排,但是又希望男人在約會時等她們一兩個鐘頭。」

  我笑說:「準時是貴族的美德。」

  他說:「幸虧你的思想與性格都很成熟。」

  「幸虧。」我說。

  朱為我叫了食物飲料。

  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彷彿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一直沒有機會。」

  「我覺得你球打得極好,不是隨便來擺姿勢的,印象也很深刻,但是怎麼也想不到你已超過十七歲。」

  我微笑。

  「你沒有一直讓我認為你只有十七歲。」他很有深意的說。

  「意圖太明顯了,」我也很直接的說:「我不見得會跑去跟每個男人說:我已不止十七歲。」

  這時候他有熟朋友走過來,「晦!老朱,同女兒吃飯?」

  我巴不得把那個不識相的人扼死。

  那個人看真了,才說:「啊!對不起,不是令千金,」他笑嘻嘻的改口:「敢情是令千金的同學?」

  我啼笑皆非。

  朱站起來趕他,「老陳,去去!」

  那個老陳大笑著躲開去。

  朱同栽說:「這種廿多年的老朋友,離譜,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倚老賣老。」

  「真可愛。」我微笑。

  「太可愛了,誰吃得消。」他很惱怒。

  「別擔心,」我說:「我早已經習慣。」

  朱隔了一會兒說:「也許因為我看上去老,而不是因為你年輕。」有點感喟。

  「別傻好不好?」我笑:「我情願是我看上去年輕,哪個女人不希望看上去年輕。」

  「你真得天獨厚。」他微笑。

  這一頓飯吃得很舒暢。

  近中年的男人有種風度,成熟,令人舒適,對女人也是大方的,不會斤斤計較,付出多少,非圖得回那麼多,是以我喜歡與他來往。

  他送我回家。  「喂,」我說:「還有第二次吧!」

  「什麼?」他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今天才是第一次?感覺上我們約會彷彿已有數十次。」

  我笑。

  「我們再聊絡。」他說。

  「再見。」

  「再見。」

  大弟、小弟在客廳等我。

  他們看看鐘,看看我,「已經十點多了,一頓飯吃那麼多時間,當心媽媽罵你。」

  「是。」我索性與他們一起做戲,「請你們同媽媽說,我在同學家做功課做得晚了。」

  大弟轟然笑起來。

  小弟說:「看你,滿臉春風的。」

  「很高興,我很喜歡他,我有種感覺,我們會結婚。」

  「女人的第六感真厲害,約會一次,便要俘虜別人,喂,老哥,當心點,有事沒事別亂約會人。」小弟打趣著。

  「真的,我一直想嫁他那樣的人,」我說:「幽默、穩重、有高貴的職業、生活經驗豐富………」

  「我想追他的人是很多的。」大弟說。

  「追我的人也不少呀!」

  「不同的,」大弟說:「你那些男朋友哪裡是他的對手,不過他那些女朋友就很難說了。」

  我大力推大弟一下,「你見過啦?說得那麼嘴響,你怎麼知道你們老姐不是對手?想滅我的志氣?」

  「姐姐是她們之間最年輕的一個,毫無疑問。」小弟笑。

  「再過二十年,你倆就知道誰佔便宜。」

  大弟說:「你別講,永遠不老也夠恐怖的。」

  我歎口氣:「沒有人可以永遠不老。」

  「朱先生對你有沒有好感?」

  「有是有的,不過距離婚嫁似乎還前途茫茫,」我說:「真不明人們是如何結的婚,太難的事。」

  「你喜歡比較困難的男人。」

  「是嗎?」我用雙手托住下巴。

  「早些休息吧。」他們回房間去了。

  自第一次約會到結婚——名正言順的在他面前梳頭化妝………那真是難得的,每一段婚姻都有天路歷程吧。一般人都走得比我好。

  像老朱,他有過一次不太成功的婚姻,想法自然不一樣,這一次一定比以前更加謹慎,他會不會挑選個長得像他女兒的對象?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也決不會匆匆忙忙下決定,也許與我走三五七年————

  三五七年!那時不老山人也只好老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

  我可經不起這樣的等待。

  他們都說男女認識半年到一年的時候,最適合結婚。三五七年!我更加睡不著了。

  裘裘說:「每個男人我最多給他三個月的時間,若沒有進一步的意思,立刻轉移目標,誰有空漫無目標地陪一個人吃晚飯看電影。」她停一停,「你想想,一個女孩子廿二歲正式出來走,三五個月換男朋友,盡其量不過換十來個,青春將盡。」

  「你說得我冷颼颼的。」

  「換男朋友不是換條件,你怕什麼?祖母那套還是對的:千萬別亂同男人上床。」裘裘說:「想清楚才上去。」

  「到底是開放了,有這種需要的女人,又不怕患上某些疾病的,則不妨放肆點。」我說。

  裘向我眨眨眼睛,「有什麼好處呢?白白得個叫眾人樂園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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