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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日日寂寥的過,想想真怵然而驚,然而為嫁人而嫁人?永不。

  這份固執令得妹妹非常惱怒,她認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義務要照顧我,而我故意令她擔心,她認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約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脾氣,我正在訝異他如何會應允下來,到了那日,才發覺他偕一女孩子同來。

  我挑起一條眉。

  竟這樣嘛,沒有一個是好人,心頭不由得緊了一緊,很不高興。

  妹妹做了許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幫女傭招呼我們,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體小說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時光隧道的產物,現時很少有這種有閒階級了。」我瞄一瞄周君。

  與他同來的女孩笑說:「說起小說,真是的,我小時候就看你的小說了。」

  我如被什麼鋒利的針剌了一下,頓時默靜下來。

  這餐飯吃得既長且悶,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辭,我才有機會鬆弛一下假笑得發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實實的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不曉得他會那麼離譜,帶女友上來示威,這回子真是賠了小菜又折兵。」

  我罵她,「多事多出報應來了。」

  她說:「你發怒?為什麼?是否因為心中酸溜溜?」

  我學著那女孩子的聲音:「『我小時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時候看過我的小說?至多比我小三五歲!」

  「姐姐,看開些,我何嘗不是小時候看你的小說,誰讓你廿歲就開始寫?人家廿歲開始看,不是小時候是什麼?」她抿著嘴笑。

  「氣得我!」

  「是不是看見周君身邊有人,不自在?」妹妹不肯放過。

  「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樣,身邊要人也很容易。」

  「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她笑,「你為什麼不承認你對他有好感?」

  「他不來追我,」我說:「我怎麼承認?」

  妹妹歎歎氣,「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還要他踩著風火輪來迫你,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隨?你寫小說寫糊塗啦,眼白白失去這個大好的機會,被那種故作天真狀的小女人揀了大好便宜,我要是你,我會懊惱得吐血!」

  「別說下去了!」

  我忍無可忍,打道回府。

  知姐莫若妹,她句句說得屬實,我還以為周君還會上來癡纏一番,誰知現實中的追求點到即止,我心頭不是不煩躁的,費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鎮壓下來。

  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那麼大的困擾,看樣子我對自己的感情不大瞭解。

  電話鈴響,我去接。

  「凌感?」是周君的聲音。

  我沒好氣,但越是要裝出平淡無奇的樣子來。

  「每個人都對你那麼關心,就是你自己什麼都不理。」

  我客客氣氣的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妹妹說沒想到你那麼年輕。」他沒頭沒腦。

  「妹妹?什麼妹妹?」

  「剛剛那個女孩,不就是我堂妹?怎麼?凌器沒跟你說?」他詫異。

  我明白了,凌器的詭計。她要看我出醜,毫無疑問,她不會放過我,要我承認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雖然這樣,我卻鬆懈下來,原來是堂妹。

  「妹妹下個月要結婚,我陪她置些東西,順帶與她在凌器那邊吃了飯,你不介意吧。」

  我說:「你今天特別的活潑,特別的漂亮,特別的伶俐。」

  他笑,「是不是有堂妹襯一襯,立刻不一樣了?」

  我一怔,串通的,他也不是好人,他與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應。

  「凌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反應不夠熱烈,事事不夠主動,可是?」

  我不語。

  「你以為我是被謝老太與凌器牽著鼻子走?是不是?」

  他都說中了。

  「瞧,我還不是自動打電話上來了?」

  我仍然維持緘默。

  「明天下午我來你家找你如何?」

  我終於開口:「明天見。」

  在這以後,編輯們找我,就沒那麼順利了。

  阿施叫苦連天,「才女啊,你跑哪兒去了?你沒稿了,明天派人來取如何?」

  「明天?你跟你老闆說,我不寫了,沒空。」

  「喂喂喂……」

  我已經掛了電話,有空不會寫信給謝老太報告好消息?

  老潘又問:「你一向不脫稿,最準時,怎麼現在搞得咱們心驚肉跳的?幫個忙——」

  「沒有商量,我沒空,不寫了。」

  「是不是紅鸞星動,凌感,我們派人來跟你作個故事如何?」

  「不寫就不寫,別出怪招。」

  妹妹說:「這陣子報紙雜誌上少了『凌感』這個名字,看上去特別清爽些。」

  我也笑說:「可不是。」

  周君說:「我也說是。」

  我投過去一個白眼。謝老太會怎麼說?

  不老山人

  長得年輕,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年輕的時候,看不出來,個個女孩子都皮光肉滑。

  到成年的時候,麻煩真正來到,大學畢業,廿多的人,看上去像十六七,非常煩惱。

  我刻意把頭髮留長,梳道士髻,架上一副平光眼鏡,穿素色衣裳。

  但是每次有人看見我與大弟同走,都會說:「咦,我們不知道你還有個小妹。」

  這倒罷了,大弟廿二,跟我只差一兩歲。

  最氣惱的是,有些糊塗的親戚會問:「精華,你大還是二弟大?」

  二弟才十七歲多些!

  找工作的時候,根本不獲第二次接見。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

  ——「嗯,我們在找經驗比較豐富的女士。」

  ——「這個職位要管三十多人,你一張孩兒臉……」

  ——「過幾年再說吧。」

  ——「你真是廿四歲?」

  ——「你是來應徵工作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教席,我比學生更像學生。

  他們都說:「這小女孩子是誰?什麼?教高三英文?」

  我在學校裡的綽號是:「小女孩子」。

  大弟二弟叫我「不老山人」。

  大弟說:「姐姐最可憐,她其實並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兒臉,她整個人的感覺就是嫩,眼角沒有皺紋,欠缺表情,臉頰皮膚緊崩,沒有創傷感,一眼看上去.更像十六七歲的小娃。」

  我氣說;「去找巫婆,巫婆最夠女人味:懶洋洋、聲沙沙、大眼泡、一脖子的皺摺,去呀!」

  長得年輕,真的不是那麼愉快的事。

  尤其是當你喜歡的一位男士,老以為你是他小妹妹的時候。

  朱培檢三十八歲。

  比我無異是大了一截。

  本來也無所謂,男方比女方大一點,看上去只有更匹配,偏偏我不爭氣,根本不像甘四歲。而他,又偏偏兩鬃早白,看在人眼內,彷彿叔叔與侄女兒。

  有好幾次我故意與他接近,他以訝異的眼光看著我,錯把我當小妖精。

  大弟說:「姐姐梳髻也沒用,像那種學芭蕾的女孩。」

  二弟說;「其實姐姐並不矮,量一量,足足一六七公分,但看上去就是小相。」

  我很氣餒。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來探望我,我看著她那張蜜色的、成熟的、像成年女人的面孔,非常羨慕。

  我問:「是不是拿煙熏的?你越來越漂亮。」

  裘裘笑道:「不用煙,用酒浸,學我,一天喝半瓶杯莫停,保證你老得快。」

  「沒醉死先破產。」

  「像你最好,」裘荔:「真令人妒忌,怎麼搞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棵,咱們本來同年,此刻已像大姐小妹,過多數年,怕不就像老媽子跟女兒。」

  「去你的!」

  她格格笑起來,成熟透頂的身裁敵不過地心吸力,非常誘惑。

  我歎口氣。

  「像我,」裘裘說:「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你呢,還似蓓蕾一般。」

  「為什麼不說我是天山童姥?」

  「可是你發育得那麼好,精華,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你哪有資格發那麼多牢騷?」

  「為什麼沒有?」我說:「一直給人一種印象,我才十多歲。」

  「多少人求之不得,換了我是你,立刻去參加香港小姐競選。」裘裘很感喟。

  我不去理她。

  「你是為了朱某煩惱吧?!」她笑問。

  「嗯。」我懶洋洋的應一聲。

  「叫我是你呢,我就一二三開步走到他面前剛,向他說:『我叫艾精華,廿四歲,未婚,對你有興趣,做個朋友如何?」

  「十三點。」

  「可是十三點永遠不用耽在家中觀電視劇消磨時間。」裘裘理直氣壯的說。

  「找個機會,我會對他說得婉轉一些。」

  「朱某很不錯,是個人才,這年頭要求不能太高,但凡性格不猥瑣、有份高尚職業的男人,便是好男人。」

  我伸起雙手贊成。

  「還在等什麼?手快有,手慢無。」

  裘裘把一切事說得像搶食世界。

  不過我很受她的影響。

  在網球場見到朱培檢就再鼓起勇氣瑟他攀談。

  他很客氣的說:「見你好幾次了,放暑假?」

  「我早畢業了。」我說。

  「幾時考大學?」他含笑問。

  「我大學早畢業了,我在聖玫瑰中學教書。」我答。

  他非常訝異。

  「你不是頭一個以為我是小女孩子的人。」我說:「很多人以為我得天獨厚,其實並不是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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