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寂寥的過,想想真怵然而驚,然而為嫁人而嫁人?永不。
這份固執令得妹妹非常惱怒,她認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義務要照顧我,而我故意令她擔心,她認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約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脾氣,我正在訝異他如何會應允下來,到了那日,才發覺他偕一女孩子同來。
我挑起一條眉。
竟這樣嘛,沒有一個是好人,心頭不由得緊了一緊,很不高興。
妹妹做了許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幫女傭招呼我們,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體小說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時光隧道的產物,現時很少有這種有閒階級了。」我瞄一瞄周君。
與他同來的女孩笑說:「說起小說,真是的,我小時候就看你的小說了。」
我如被什麼鋒利的針剌了一下,頓時默靜下來。
這餐飯吃得既長且悶,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辭,我才有機會鬆弛一下假笑得發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實實的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不曉得他會那麼離譜,帶女友上來示威,這回子真是賠了小菜又折兵。」
我罵她,「多事多出報應來了。」
她說:「你發怒?為什麼?是否因為心中酸溜溜?」
我學著那女孩子的聲音:「『我小時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時候看過我的小說?至多比我小三五歲!」
「姐姐,看開些,我何嘗不是小時候看你的小說,誰讓你廿歲就開始寫?人家廿歲開始看,不是小時候是什麼?」她抿著嘴笑。
「氣得我!」
「是不是看見周君身邊有人,不自在?」妹妹不肯放過。
「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樣,身邊要人也很容易。」
「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她笑,「你為什麼不承認你對他有好感?」
「他不來追我,」我說:「我怎麼承認?」
妹妹歎歎氣,「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還要他踩著風火輪來迫你,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隨?你寫小說寫糊塗啦,眼白白失去這個大好的機會,被那種故作天真狀的小女人揀了大好便宜,我要是你,我會懊惱得吐血!」
「別說下去了!」
我忍無可忍,打道回府。
知姐莫若妹,她句句說得屬實,我還以為周君還會上來癡纏一番,誰知現實中的追求點到即止,我心頭不是不煩躁的,費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鎮壓下來。
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那麼大的困擾,看樣子我對自己的感情不大瞭解。
電話鈴響,我去接。
「凌感?」是周君的聲音。
我沒好氣,但越是要裝出平淡無奇的樣子來。
「每個人都對你那麼關心,就是你自己什麼都不理。」
我客客氣氣的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妹妹說沒想到你那麼年輕。」他沒頭沒腦。
「妹妹?什麼妹妹?」
「剛剛那個女孩,不就是我堂妹?怎麼?凌器沒跟你說?」他詫異。
我明白了,凌器的詭計。她要看我出醜,毫無疑問,她不會放過我,要我承認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雖然這樣,我卻鬆懈下來,原來是堂妹。
「妹妹下個月要結婚,我陪她置些東西,順帶與她在凌器那邊吃了飯,你不介意吧。」
我說:「你今天特別的活潑,特別的漂亮,特別的伶俐。」
他笑,「是不是有堂妹襯一襯,立刻不一樣了?」
我一怔,串通的,他也不是好人,他與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應。
「凌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反應不夠熱烈,事事不夠主動,可是?」
我不語。
「你以為我是被謝老太與凌器牽著鼻子走?是不是?」
他都說中了。
「瞧,我還不是自動打電話上來了?」
我仍然維持緘默。
「明天下午我來你家找你如何?」
我終於開口:「明天見。」
在這以後,編輯們找我,就沒那麼順利了。
阿施叫苦連天,「才女啊,你跑哪兒去了?你沒稿了,明天派人來取如何?」
「明天?你跟你老闆說,我不寫了,沒空。」
「喂喂喂……」
我已經掛了電話,有空不會寫信給謝老太報告好消息?
老潘又問:「你一向不脫稿,最準時,怎麼現在搞得咱們心驚肉跳的?幫個忙——」
「沒有商量,我沒空,不寫了。」
「是不是紅鸞星動,凌感,我們派人來跟你作個故事如何?」
「不寫就不寫,別出怪招。」
妹妹說:「這陣子報紙雜誌上少了『凌感』這個名字,看上去特別清爽些。」
我也笑說:「可不是。」
周君說:「我也說是。」
我投過去一個白眼。謝老太會怎麼說?
不老山人
長得年輕,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年輕的時候,看不出來,個個女孩子都皮光肉滑。
到成年的時候,麻煩真正來到,大學畢業,廿多的人,看上去像十六七,非常煩惱。
我刻意把頭髮留長,梳道士髻,架上一副平光眼鏡,穿素色衣裳。
但是每次有人看見我與大弟同走,都會說:「咦,我們不知道你還有個小妹。」
這倒罷了,大弟廿二,跟我只差一兩歲。
最氣惱的是,有些糊塗的親戚會問:「精華,你大還是二弟大?」
二弟才十七歲多些!
找工作的時候,根本不獲第二次接見。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
——「嗯,我們在找經驗比較豐富的女士。」
——「這個職位要管三十多人,你一張孩兒臉……」
——「過幾年再說吧。」
——「你真是廿四歲?」
——「你是來應徵工作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教席,我比學生更像學生。
他們都說:「這小女孩子是誰?什麼?教高三英文?」
我在學校裡的綽號是:「小女孩子」。
大弟二弟叫我「不老山人」。
大弟說:「姐姐最可憐,她其實並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兒臉,她整個人的感覺就是嫩,眼角沒有皺紋,欠缺表情,臉頰皮膚緊崩,沒有創傷感,一眼看上去.更像十六七歲的小娃。」
我氣說;「去找巫婆,巫婆最夠女人味:懶洋洋、聲沙沙、大眼泡、一脖子的皺摺,去呀!」
長得年輕,真的不是那麼愉快的事。
尤其是當你喜歡的一位男士,老以為你是他小妹妹的時候。
朱培檢三十八歲。
比我無異是大了一截。
本來也無所謂,男方比女方大一點,看上去只有更匹配,偏偏我不爭氣,根本不像甘四歲。而他,又偏偏兩鬃早白,看在人眼內,彷彿叔叔與侄女兒。
有好幾次我故意與他接近,他以訝異的眼光看著我,錯把我當小妖精。
大弟說:「姐姐梳髻也沒用,像那種學芭蕾的女孩。」
二弟說;「其實姐姐並不矮,量一量,足足一六七公分,但看上去就是小相。」
我很氣餒。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來探望我,我看著她那張蜜色的、成熟的、像成年女人的面孔,非常羨慕。
我問:「是不是拿煙熏的?你越來越漂亮。」
裘裘笑道:「不用煙,用酒浸,學我,一天喝半瓶杯莫停,保證你老得快。」
「沒醉死先破產。」
「像你最好,」裘荔:「真令人妒忌,怎麼搞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棵,咱們本來同年,此刻已像大姐小妹,過多數年,怕不就像老媽子跟女兒。」
「去你的!」
她格格笑起來,成熟透頂的身裁敵不過地心吸力,非常誘惑。
我歎口氣。
「像我,」裘裘說:「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你呢,還似蓓蕾一般。」
「為什麼不說我是天山童姥?」
「可是你發育得那麼好,精華,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你哪有資格發那麼多牢騷?」
「為什麼沒有?」我說:「一直給人一種印象,我才十多歲。」
「多少人求之不得,換了我是你,立刻去參加香港小姐競選。」裘裘很感喟。
我不去理她。
「你是為了朱某煩惱吧?!」她笑問。
「嗯。」我懶洋洋的應一聲。
「叫我是你呢,我就一二三開步走到他面前剛,向他說:『我叫艾精華,廿四歲,未婚,對你有興趣,做個朋友如何?」
「十三點。」
「可是十三點永遠不用耽在家中觀電視劇消磨時間。」裘裘理直氣壯的說。
「找個機會,我會對他說得婉轉一些。」
「朱某很不錯,是個人才,這年頭要求不能太高,但凡性格不猥瑣、有份高尚職業的男人,便是好男人。」
我伸起雙手贊成。
「還在等什麼?手快有,手慢無。」
裘裘把一切事說得像搶食世界。
不過我很受她的影響。
在網球場見到朱培檢就再鼓起勇氣瑟他攀談。
他很客氣的說:「見你好幾次了,放暑假?」
「我早畢業了。」我說。
「幾時考大學?」他含笑問。
「我大學早畢業了,我在聖玫瑰中學教書。」我答。
他非常訝異。
「你不是頭一個以為我是小女孩子的人。」我說:「很多人以為我得天獨厚,其實並不是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