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倫敦開車下曼徹斯特,靖問:「去過聖荷西?開車去的?」
「是。」我說。
我一輩子也不會再去東京與三番市了。米雪兒,米雪兒恐怕也不敢再來倫敦了吧?
我想她的膽子小,與我一樣。我們絕對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們都不是。我們總是退讓: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見她。
我會去巴黎,我會去看她。
我會說謊,我見到她,我會說:「靖叫我來看你,看你是否快樂,因為曾經一度,你是他的真愛。」
有幾個卜狄倫呢?
卜狄倫有一首歌叫「北國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夠暖,是否頭髮披了下來,因為她「曾經一度,是我的真愛。」
米雪兒沒有。
靖說:「只能要一個女人。」他沒有選上米雪兒。
而他。他這樣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丟掉工作,他應該知道,而他的家庭,什麼家庭呢,當他看我第一眼的時候,他的家庭已經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說:「中環五點鐘下班的時候,街上走著廿萬像他這樣的人,有幾個你呢?」
她這樣抬舉我。
而女孩子都是這麼笨。
米雪兒弗賽難道又找不到另外一個博士?博士多得一籮筐一籮筐,只有國語片女明星才以為博士使了不起的東西,博士也一樣的上廁所、吃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兒的傻氣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張生日卡片,上面簽著一個美麗的「米雪兒」,祝靖生日快樂,附著她的真愛。
我愛她。
如果我過了英法海峽,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愛的人畢竟太少。我要見她。
他如此的態度,我還是原諒了他,原諒了他。
靖這樣的選擇,她還是記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記憶有時候是否會爬上來,爬上靖的胸口,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賽納河的左岸。路上的畫家,那座鐵塔,那間銀器店?
但靖只是一個男人。靖念的且使機械工程,一個讀機械工程的男孩子,滿腦子只有些什麼呢?
靖說:「阿姊,你走路要跳躍、跳躍、跳躍,別弓著背像個老太太!校長看到你會嚇死--不過一張臉倒還是嫩的!奇怪。」
但是這張臉遲早使要老的,當我真的留了下來,我要買一張電毯、一隻熨斗、一輛腳踏車,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兒,埃!我還漏了一樣,我必須要一張搖椅。
我會講一點點白鴿法文,如果對方說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錯,對話使不成問題的。
兜完了海德公園,靖摟著他的女朋友,他們的頭碰在一起,我只裝著看不見。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個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發一言。
日間還容易打發一點,但是夜裡,夜裡我總是做夢,覺得他在我身邊,微笑著,他的犬齒。為什麼我要記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緊,他而且懦怯。
西說,板著臉,「把你的感情交給這種人,簡直是下流。你怎麼可以墮落到這種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說:「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
如果靖愛米雪兒,愛得夠,他應該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後再去找米雪兒的父親,一次又一次。但是他們都一樣,一副「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樣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裡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說了許多敷衍的話。
--是,秀瓊很好。
--是,護士會照顧你。
--買一間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顧,稍微盡點力就可以了,他們會原諒你的。
但是米雪兒弗賽永遠不會知道,倒有一個人常常記得她,一個她未曾見過面的人。
她到了家,寫了一封很惡毒的信給靖,痛罵他一頓,好叫他恨她,忘記她。
靖聳聳肩,「我才不上當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種事,他大概忘得一乾二淨了,他懂什麼。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懂社麼。把他想得壞一點沒有什麼不好,這可以使我覺得健康一點。
他懂什麼。
於是我繼續想,他懂什麼,他連寫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寫信來,我大概要死了,我不會給他地址。要找一個人太容易,我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說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個辦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報館,找朋友。但是他不會。
他懂什麼。
靖還會寫一張生日卡,他懂什麼。
他只會空口說白話:我替你打電話給西西,我替你打電話給倪先生,他不過是那樣的一個人。西西皺眉說:「你怎麼墮落倒那種地步。」
我只好底下頭,落寞的微笑。
盡量往壞處想吧,不會離得太遠。
我不要一輩子與他在一起,從來未曾這樣想過,他完全弄錯了,弄錯了,他不明白。要找一個明白的人,是多麼困難。
米雪兒明白,她也只不過明白了一半,她要見秀瓊,她就不對了。不過她的卡片上寫得很明白,幾個胖胖的英文,生日快樂--我的愛。
我記得她以前也寫給我短短的幾句。我譯成了英文,寄回給她。她很開心。事實上米雪兒沒有想像中的美麗,她有栗色的頭髮,不長,直直的,不是太纖細,與廣告上的法國美女相差太遠,並不是一個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體健康,思想上還欠差一點,她該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麼呢?一個小孩子,臉且略為清秀而已。
那天在台北,我整理我的舊稿子,一張黑白照片跌了出來,靖和米雪兒。
那個時候他還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說過,笨女孩子多數不計較那些。
我把舊稿縛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賣給雜誌,但是那張照片。我不會提起,我只會用筆寫,我對一切人都越來越客氣了。
算什麼呢?生命而已。只是幾十年。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沒有。
靖說:「從倫敦乘飛機去巴黎,只要一個小時,機票只要四十鎊,申請入境證,只需一個下午,但是我沒有去看她,我沒有空,我的功課太忙了。」
一個鐘頭的飛機,這句話真熟。
快樂是雙方面的,如果那一方面覺得無所謂,不值得,就隨他好了。一個鐘頭的飛機。
他開始計算金錢,補九百塊錢的飛機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辭。我像見到一個怪物似的瞪著他。後來我想:恐怕他的錢來得不容易吧,又得維持自尊,只好說這種話。讀者文摘裡說:就因為我們沒有得到並且不需要的東西,我們還是生氣了。
我生氣是為了這個?
我是很寬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雙溫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壞處盡挑出來,好好的批評。
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米雪兒,我會說:忘記他,誰沒有溫暖的手?除非那個男人是私人,否則總有溫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樂過那麼久。他說:想個法子吧,去辦好你的證件,我會很感激你。
讓然後來他是否認了。
這種人。
我笑著對弟弟說:「我老是記得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像米雪兒。」
弟弟笑說:「我會找給你一個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來,你必須做好你的功課。讀一個學士,正式拿一張文憑,不要抽煙,不要賴在床上,不要頹喪,不要記住米雪兒,都是與你無關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我說:「我要一個開林寶基尼的男孩子,卅二歲,隨便什麼博士,穿巴利皮鞋,衣服筆挺,美麗的卷髮,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樣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學,如果找不到這種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擔心幾百塊港幣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於那張郵票三十辯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麼,這種人。」
弟弟說:「我不會放尼去住宿舍,我們租一間屋子,有三間房間,你,我,秀瓊,住在一起。」
我搖頭,「不,我不要。我要獨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寧可回香港,或是回台北。」
我情願與米雪兒住。
我只是與全世界的人作對。
半年之後,如果我還沒有凍死,我會在復活節過海峽去,總得有人過去吧?
我會一條條街的走,一個個門牌找,然後端一張椅子,坐在門口,那間銀器店,等米雪兒回來,看到她,我會伸出我的右手,說:「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變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謊了,我只會說:「是我自己要來看你的,不是他叫我來的。」
我見過這麼多腳踏兩條船的女人,住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撈女都認識,打著各式各樣旗號的妓女,我畢竟是厭了,我要見米雪兒,至少見一個純情的女子,不為什麼,只是為了愛,付出了,沒有企圖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