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裡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鑲滿著。我默默無言。她只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髮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幸運。
我對於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麼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髮。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症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聽見電卷在我的頭髮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只是微笑。
當時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卷髮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麼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麼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麼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只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兒,十分之九的法國女孩子都叫米雪兒,但是我鍾意這個名字。我並非討厭秀瓊,只是我處之淡然,與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親戚往往是不能選擇的。
我的女朋友叫彥,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異常喜歡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歡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這樣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無疑問,秀瓊會做一個好妻子。我能做什麼?
我洗了一條牛仔褲,肥皂粉一直過不乾淨,濕漉漉的掛在架子上。我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嘴角吊著香煙,身上噴著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麼用?
我沒有資格不喜歡任何人。
靖問:「你以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為你忘了她了。」
「我沒有,但是一個男人,只能要一個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說:「她適合你嗎?」
「秀瓊對我很好。」
「米雪兒呢?」
「米雪兒也對我好。」他說。
「什麼發生了?」我問:「你寫信說,你們會訂婚的,我去買了一直漢玉戒子給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現在卻掛在那個馬來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條俗而不堪的金鏈穿著。」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喜歡中國人。」
「她應該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個女子,都任性如你。」
「愛是愛。」我說。我老是覺得這個馬來亞女子不過是想找一個丈夫。而我,當我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我總不管他做什麼,他賺多少。愛是愛。
靖說:「阿華是不錯的。」
「阿華?當我認識阿華的時候,我的稿費還比他的薪酬高,他連電話都裝不起。」
「你必須忘了他。別說現在,家裡決不會再讓你跟一個戲子的。他是一個好朋友,我喜歡他,但只是一個朋友。」
我微笑。一個戲子。
這是整天讀紅樓夢的結果嘛!
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卷手抄佛經,上面這樣說:「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懷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裡,稻在田頭,騎牛覓牛,且來見佛。」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
打明兒起,我也索性改個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許我會下決心追求一個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過一輩子,生兒育女,不吃安眠藥,不再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不用瞪眼看著一隻別人無意間(這裡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夢見他。
米雪兒。她每夜可有夢見靖?
每當靖把手擱在馬來女朋友肩上的時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兒。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靈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兒每年寄一張卡片,一連四年,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他現在可能像靖一樣,一家團聚,嘻嘻哈哈的說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兒,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而我在這個異鄉,坐在一盞陌生的燈下,思念著他,我的臉色蒼白。
靖說:「米雪兒說她還沒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為我找得到嘛?」我說:「我也不過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為我還能見到他嗎?不,沒有這種機會了。」當他收到卡片,一定覺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兒也一定驕傲,法國巴黎大學碩士,念英國文學,暑假到倫敦,碰到了靖。
她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家在巴黎開銀器店。她父親說:「踏出了家,不要回來,跟中國人去吧。」
靖那時只是BA。學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飛機上,她望著窗外,不發一語。
靖看她。她一臉的淚水。
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而這個馬來亞女護士,她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憑什麼?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說:「秀瓊很妒忌,每逢有信來,她看了又看,問了又問,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聽著。與她共渡一輩子的絕對不是我。這種卑劣、無教養的惡習與我有什麼關係。
可以名之曰愛。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愛的人,我到現在還帶著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說什麼。(我要與你去英國。廿天夠了嗎?我要與你共渡廿天,我們會很快樂。)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臉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認他說過這樣的話。為什麼?
靖說:「米雪兒問我現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瓊的樣子,我沒說什麼,她想來看我,我拒絕了。」他補了一句:「我想娶秀瓊了。」
「很好。」我答。
他問我:你要見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聲音說:有什麼好看?她有什麼?除了運氣,她還有什麼?我是一個隨便拋頭露面的人?什麼人都可以見我?我念了這麼些年的紅樓夢,就為了見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話了。
當我遭受傷害的時候,我總是用令人嘔心的驕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淚有什麼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餓三上吊。我只是一個寫稿的女人。
我問:「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館極好。」靖鎮靜的答。
他記得她,他待她不過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報週刊翻過來,又翻過去。
我們在倫敦三天,再沒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時了。
我常常以為我轉過頭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後: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長褲,把他的尖犬齒笑出來。但是倫敦沒有他,我的臉漸漸沉下來。
弟弟問:「去看白金漢宮?」
「不。」我說。
「去看衛兵轉隊?」他問。
「不。」我說。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說。
結果去看了一場「耶穌基督超級明星」。沒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場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