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四十多天對行歌來說,是一段永難忘記的日子。
冰床已經做好,雪染每天早晚為初舞輸送真氣。行歌從侍雪口中得知雪隱城後的雪隱山巔上可能有千年雪蓮存在的消息,便不顧她的阻攔,冒著極強的風雪爬到山巔之上,整整一天,終於採到了雪蓮。
傳說雪蓮可解百毒,吃下雪蓮的初舞看上去氣色又好了一些。
侍雪則皺著眉看著他的雙手,「行歌公子,您的手還在流血,讓我為您包紮一下吧。」
行歌看了眼自己的手。剛才冰峰上堅硬的岩石冰塊太多,什麼時候扎傷了手他也不知道,過低的溫度和過分的專注,甚至讓他忘記了疼痛。
「沒關係。」他就以自己的衣衫擦了一下手掌,「麻煩妳幫我打盆水來。」
「公子要洗手?」
他笑著搖搖頭,「幫初舞洗髮。這麼久沒有淨身,她肯定會很不舒服,只是她現在說不出口,若是醒過來,一定會怪我沒有好好照顧她。」
侍雪鼻子一酸。眼前這個看起來蒼白憔悴、衣衫已經被冰峰劃破,還沾染血跡的男子,真的是以前那個一塵不染、被世人稱為「謫仙」的行歌公子嗎?
因為在用陰寒之氣幫初舞祛毒,所以不能以熱水為她淨身,行歌只散開她的長髮,用一把木梳輕輕梳理,然後以溫水輕輕幫她擦拭這頭濃密的烏雲。
從髮根到髮梢,他擦得很小心,生怕把一根頭髮碰斷。
等到他確定每根頭髮都已洗淨,為免在這種寒冷的地方頭髮過於濕漉漉而凍結成冰條,他用一方白布將她的頭髮包住,以陽剛內力將水汽蒸乾,再為她編盤好長髮,終於鬆了口氣。
侍雪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感歎道:「初舞姑娘如果醒來,知道公子為她所做的一切一定會很感動。」
「我要的不是她的感動。」行歌悠然說:「只要她能醒過來,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直到七七四十九天終於熬過。行歌為初舞把脈,驚喜地發現她體內已沒有了被毒藥侵蝕的痕跡。
「要叫醒她嗎?」雪染問。
初舞之所以一直沒有醒,除了之前中毒過深之外,還因為他們為了保存她的體力而點了她的穴道,只要解開穴道,她隨時都可能醒過來。
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這一刻,行歌的手指卻在微微發抖。他的手觸碰到初舞的身體,遲疑了許久。
「公子不是一直希望初舞姑娘能醒過來嗎?」侍雪忍不住開口。
行歌一笑,那笑容中的複雜情緒難以言明,「不知道她醒來後會不會快樂。」
侍雪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心為之一抖。雪染在旁邊拉住她的手,雖然他的手總是冰涼,卻能讓她立刻平靜下來。
行歌終於幫初舞解開了穴道,推拿了幾下,她的睫毛竟然立刻顫了顫。侍雪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雪染的手。
又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只見那兩片睫羽抖了抖,終於緩慢地揚起──
侍雪驚喜得幾乎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差點脫口喊出初舞的名。
行歌坐在床邊,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像是生怕漏掉一絲她的神情動作。
那雙明眸,在緊閉了幾十天後有些不大適應屋中過於明亮的光澤,秀眉緊蹙,雙眸閉闔了好一會兒才再度張開。
她的目光先是有些混沌,很迷茫地看著眼前幾人,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
行歌將她扶坐起來,將早已準備好的暖茶端到她唇邊。
她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後才再度將視線調轉向眼前的所有人。
「初舞姑娘,妳終於醒了。」侍雪還是忍不住先開口,連眼中喜悅的淚水都壓抑不住地流淌出眼角。「以後可千萬別做傻事了,要知道妳傷害的是自己的身體,傷得最重的是愛妳的人的心。」
初舞困惑地看著她,蒼白的嘴唇翕張了幾下,「我,做傻事?」
乾澀的聲音,非常古怪的語氣,而後她的目光移向距離她最近的行歌,皺著眉看了他許久。
她僵硬地問:「你,是誰?」
侍雪猛地一驚,張口結舌。難道初舞姑娘中了毒鬼門關前走一回竟然變得糊塗了?連行歌公子都不記得?
她不能想像行歌公子聽到初舞姑娘這樣問他會是怎樣的傷心,因為行歌公子是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行歌公子的聲音卻溫柔如水,平靜無波。
「妳睡了很久,身體還不大好,不能多說話。再睡一下吧,醒來時,我會告訴妳我是誰,他們是誰。」
初舞雖然目光中充滿了疑惑,但還是柔順地重新躺下,明眸默默地瞅著為她蓋上被子的行歌,目送他們幾人離開。
「怎麼會這樣呢?」剛走出房門,侍雪就衝口而出地問:「難道毒性還沒有祛除乾淨?」
行歌神色淡定,「毒已完全解了,但是這種毒藥會迷失人的神智,她現在根本不記得她過去的事情了。」
她不可思議地再問:「難道她連公子你都不記得了嗎?」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更何況是周圍的人。」
侍雪掩住口,看向雪染。
他微微蹙眉,「那你準備怎麼辦?」
行歌沉吟片刻,「她的身體還未復元,不能遠行。若是不打攪的話,我想在城中再做客一陣時日,等她完全復元我便帶她離開。」
侍雪急問:「初舞姑娘什麼時候能夠恢復記憶?」
「也許……一生她都不會記起了。」
她輕呼,「那公子要怎麼辦?」
他淡淡地笑,侍雪還從未見過他笑得如此釋然從容,「讓她忘記過去的一切,對她來說或許是種幸運。」
「哪怕她忘了和公子的一段情?」
行歌笑著回答,「人在,情不會斷,既然過去的十年她能愛上我,未來的歲月我也有信心重得她的心。至於到底是行歌愛上了初舞,初舞愛上了行歌,還是任何一對無名無姓的男女相愛相守,又有什麼關係?」
他始終在笑,侍雪的心頭卻更加酸楚,強忍住眼淚不墜,身後的雪染摟住了她的肩,雪隱城中飛雪不斷,梅花暗香。
即使是四季為冬,依然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氣息慢慢降臨。
人還在,情不斷。
☆☆☆☆☆☆☆☆☆☆ ☆☆☆☆☆☆☆☆☆☆
深夜,行歌捧了一碗粥來到初舞的門前。門是開著的,她就坐在床邊,背對著門口,眼睛似乎在看著窗外的什麼東西。
他敲了敲門,「可進來嗎?」
初舞緩緩轉過頭,目光已經清亮許多,只是依舊陌生,遲疑了一下,說:「公子請進。」
行歌微笑著將粥碗放在她手邊的桌上。
「這幾十天妳都沒有吃過什麼東西,瘦了許多,真想立刻給妳吃些好的,但是又怕傷了妳的胃,侍雪說,還是先吃點粥比較好。妳以前喜歡喝皮蛋瘦肉粥,但是雪隱城沒有上好的皮蛋,只好做了這碗蔥花鹹菜粥,看看合不合妳的胃口?」
他洋洋灑灑說了好大一篇,語氣親切,用詞熟稔,初舞猶豫地看著那碗粥,最終還是捧起來,喝了一口。
「好甜。」她輕聲說。
行歌笑笑,「我和侍雪說妳愛吃甜食,所以她大概叫廚房多放了些糖。」
她捧著粥碗,默默地望著他,小心地問:「你,很瞭解我?」
「是。」他說:「我是這世上最瞭解妳的人。」
「我的名字,叫初舞?」
「是,夏初舞。那年我們在西湖賞荷,妳救了幾個落水的人,後來大家都說妳的輕功妙絕天下,就是在荷葉上也可以舞蹈。」
她還是蹙著眉,「這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不記得就不要想,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不需要牢牢記得。」
行歌的微笑是武林中盛傳的一道風景,據說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可以抵抗得了他的微笑,就如同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不迷戀月光的皎潔、彩虹的炫目,而不心生嚮往。
初舞在他的微笑面前也漸漸平復了眉心。
「那個叫侍雪的姑娘,說我不應該做傻事,在我失憶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行歌的手指掠過她的鬢角,「頭髮有些亂了,要不要我幫妳梳?」
她困惑地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
於是他站在她身後,一邊為她梳理長髮一邊娓娓道來,「我們吵了架,我傷了妳的心,妳就服下毒藥,好不容易我才把妳救活。」
「我那麼不愛惜自己嗎?」
「不,是我不對,我不該將妳逼入絕境。」
初舞幽幽歎了口氣,「你是個好人。」
感覺到身後的梳子像是抖了一下,他沒有回答。於是她問:「怎麼了?」
「抱歉,我梳斷了一根頭髮。」
「沒什麼,只是一根頭髮而已。」
優美的聲音卻好像不再平靜,「不,我發過誓,絕不會讓人傷害妳一分一毫,但是每次傷害妳的人,卻都是我。」
她的睫羽輕顫,轉過臉,與他四目相對。
這一刻,他們好像回到了過去,那每一次的對視,都是深深凝望,只是每一次到最後她都會躲開,像是怕被他的眼睛吸去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