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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謝璃

  「秦小姐,他不是——」張明發窘,不知如何是好。

  「還說不是,他還圍了件圍巾下是嗎?」素白的手往齊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結,觸不到預想中的圍巾,她一時錯愕,柔軟的指腹向他兩腮探測,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驚退兩步,靠著樹幹,「張伯——」

  「我是齊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該聽過吧?」他終於啟了聲,有著與她相同的詫異。

  「小姐,抱歉,我和齊家舅爺談著事,打擾到您,我這就差人叫少爺來——」張明回頭喚住遠處疾走而過的僕傭,當著女子的面,「盲眼」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齊雪生的脾性,他可領受到了。

  「對不起,叨擾了。」知她不能視人,齊雪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臉被方纔的意外渲得紼紅,不施脂粉的容顏透著書卷味,兩根粗辮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沒有戴上耳環。

  可惜了!雖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顏,女人看不見,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難怪何家願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鎮定下來,恢復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輕聲道:「不要緊,讓您看笑話了。」

  「哪裡,是我冒昧了。」他語氣沒有更熱絡些,今天一早便不順心,除了不能對袁森無禮,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沒來由的煩躁,他轉身欲走,背後一聲清亮喚住了他。

  「舅爺——」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聽小平兄妹提過,您到過美國?」她循聲望向他,不細看,那對亮眸真像能見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兒讀書,停留了一段時間。」

  她對他不似有一般妙齡女子的羞怯或作態,她一股恬靜味兒,流露著純粹的好奇心,不過想當然爾,她根本看不見他,他的模樣對她而言沒什麼意義。

  「真好。那裡很不錯吧?」她微傾螓首,像在尋思什麼,嘴角噙著夢幻的淺笑,「那兒,是不是很開放自由?」

  「呃——」他一時語塞,不知從何答起。「看從哪方面講,他們內部也有種族矛盾,不全然是聽到的那樣。」

  「女人總是比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問,她真像能看透他。

  「現階段是這樣的。」他回答不禁謹慎起來,她有種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顏開,重又向著水面,慵懶地伸了伸懶腰,又彷彿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似乎很滿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鳥一樣,愛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他呆怔了一會,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話語,一個目不能視又無父兄護佑的女人,飛出安全的竹籠,還能存活多久?

  「舅爺,到前廳去吧!剛剛下人說姓袁的送了禮,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太太喚您去呢!」陽光漸高張,張明避著日頭,欠著身做個邀請手勢。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內卻盤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他隨口問身邊的人:「秦小姐是何閨名?」

  「秦小姐?」張明遲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個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縐縐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搖搖頭,踏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決心提振精神,思量對付袁森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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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歪在帳幔上,垂眼諦聽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齒清晰地念誦著報紙上的小品文和時事,聽到精采處,她瞳眸似煥著光采,流轉不已,聽到紊亂的世道新聞,眸光一黯,無聲地歎口氣。

  朗誦了半個時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討饒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還想聽,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學校不也要考試?我聽夠了,你去玩吧!多謝了!」她從床沿站起,伸手接過報紙。「報紙留下吧!有空我讓小鵑念,她念過幾年書,識得字。」

  小鵑是何家特別撥給她的丫頭,照應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嬌俏地靠過去,摟著她的腰道:「你答應我的事,不會打折扣吧?」

  她笑。「不會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寫完,叫小鵑送到你房裡去,不會讓周老師看到的。」書法是女孩每日頭疼的功課之一,秦弱水眼盲,從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廢,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歎弗如。

  「姊姊真好,早點認識你有多好。」何帆說罷,突然拽住她的手,壓低嗓門道:「姊姊,今天一起聽戲去吧!是你頂喜歡的『紅拂女』,大哥訂了票了,差點買不到呢!」

  「不好。」她搖頭。「上次咱倆出門逛個茶樓,被太太發現,你差點被禁足,忘了嗎?如果不是小平擔下來,我也要挨罵的。」寄人籬下,凡事小心點好,若不是她身患殘疾,犯了家規也很難被包容。何家對未出閣的閨女諸多限制,並沒有隨著民國建立而開放,何帆仍在家由師塾先生授課,無法和大哥何平一樣到公立學校就讀,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媽到商舖去了,晚些才回來;二媽和奶奶也讓張伯送到寺裡上香了。大哥和我約好了,我們在戲院後門會合,他會帶我們進去。你別老悶在家嘛,有我當你的左右手,別怕。」何帆慫恿著。

  她一個女孩家,沒有玩伴一塊冒險,總是少了點興致。秦弱水看似貞靜文秀,性子裡有種嘗新的勇氣,乎日寡言守份,聽到何平講起新近的異聞和新買的翻譯小說,總是豎耳傾聽,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無眼疾,表現必定比她強。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頭考慮一番,終於點頭。何帆吆喝一聲,兩人打扮樸素,相偕從後園子出了何家。

  人力車在街市搖晃不久,戲館就在眼前,嘈雜紛亂的人聲充滿了熱度,何帆攙著秦弱水下車,繞過後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後門等待。

  「快來,戲要開演了。」何平興奮地招招手。「這次可是重金禮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兩手各牽一個,在後台工作人員的專用通道進入戲館,避開正門人來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邊廂在不顯眼的角落,繞到那兒挺費一番功夫,他護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開入口布簾時,兩三個隨從模樣的人簇擁著一位衣履光鮮的男人經過。

  何平拉拉身邊兩個女人的衣袖,偏頭低調地靜待男人走開。男人目光不經意掃過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轉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爺,大小姐。」男人短髮抹得油亮,扯著曖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個不停,臉上光滑得像個女人,眼神卻飽含輕慢。「今天好興致啊!」

  「袁老闆。」何平勉強答禮,移動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麼不見令尊、令堂?我記得他們也挺愛看戲。」袁森視線掠過嬌幼的何帆,發現了斜後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細的鼻粱。

  「他們到商舖辦事去了,沒法兒來。」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勢必會向父母提起這事,屆時又少不了一頓罵。

  「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轉,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訪多次,遠遠見過兩次這位女眷,大概是羞澀,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渾身氣息文秀,閨女打扮的穿著無一絲貴氣,骨架纖裊,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戲子味道迥異。

  「遠房表親,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對袁森敬而遠之,就是因他不時透露的三分邪氣,和旁門左道的蜚聲流傳。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煙,沒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點點頭,禮貌地淺笑。「您好,袁老闆。」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終不看他,態度卻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轉了轉念頭,開口道:「何少爺,訂了哪個位子?」

  何平搖頭。「樓下邊廂。」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樓上包廂來吧!今日劉司令在場,好位子全包了,你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戲後還可到後台會會主角丰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謝謝袁老闆盛情,不敢打擾您,我們和同學約好了,不好失約。」何平不過十七歲,場面話說得忐忑不安,僅記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這麼客氣?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戲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對對眼,習慣性的撩逗異性。

  她略退後,皺著眉,目光落在他肩頭,沒有生出怯意。「只老闆,抱歉,我跟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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