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他不可能知道她是誰。
汪瑀璇斂起笑容,低下頭黯然神傷……
早已預知這樣的結果,所以她不能原諒自己此刻竟還有不能排解的負面情緒。
「汪小姐,你的藥好了。抱歉,讓你久等了。」
好半天,終於等到藥劑師把半個月份量的藥包遞給她,客氣叮囑。「我想,秦醫師應該把用藥的注意事項都仔細說明過了,回家後請依照醫師的吩咐服用。車先生您的藥也好了,同樣請您依照醫師吩咐服用,真不好意思,讓您等那麼久。」
「謝謝,麻煩你了。」接過藥包,汪瑀璇謹慎地將它收進包包裡,望了同樣也收起藥包的車赫凡一眼,客氣道別。「先走了,再見。」
「汪、汪小姐——你姓汪吧?請留步!」
出了藥房大門,還沒走出巷子口,車赫凡匆匆喊住她,迷惑的眼瞳緊緊瞅住她的剔透水眸,十分困難地開口問:「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問你很冒昧,不過,我還是必須請教你……」
「你、你有什麼問題?」汪瑀璇按住胸口,深怕過分狂跳的心臟會不小心從嘴裡跳出來。
他要問什麼?他看出什麼了嗎?汪瑀璇閃爍的眼神拚命想避開他的注視。「先生,對不起,我趕時間。」
「等等,請給我十秒鐘。」驀然,他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藕臂,激切的問:「只有一個問題,我想請教你,汪小姐——你是不是認得我?」
「啊?」汪瑀璇愕然抬起頭,充滿訝異的眸子對住他,唇瓣緩緩褪去血色。「先生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認得你?你可以先放開我嗎?很痛!」
車赫凡鬆開手,熱切的眸光黯了,失落地吐了口長氣。「對不起!我大概是太久沒睡好,有點神經衰弱……算了!」
車赫凡堆起抱歉的笑容,點頭賠不是。「小姐你千萬別誤會,我真的沒惡意,純粹是因為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感覺你應該認識我,或者我可能認識你……對不起,我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再見。」汪瑀璇不自在地低下頭,像是逃避什麼似地快步向前走。
不算長的巷子,她卻感覺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亂糟糟的思緒一再沉浮,他充滿疑惑的深瞳不停閃過眼前,她似乎看到他眼瞳深處囚禁著一個孤獨靈魂。
雖然她並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提出這麼駭人的疑問,也不明白完全不一樣的臉孔為什麼他還會覺得熟悉?
汪瑀璇拚了命地往前衝,深怕他會追上來,她害怕車赫凡會再提出更駭人的疑問……
她委實沒把握自己能撐得住!縱使過了這麼多年,汪瑀璇一直以不同的面貌和身份重新生活,她知道幾乎死過一次的自己,某部分靈魂始終不曾改變。
對於過去,她仍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雖然沒有忘記當年車家人對她的刻薄,但不表示刻印在她心版上的烙印像擦黑板一樣,擦掉就不留殘痕。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計程車,坐進車子裡的汪瑀璇放鬆幾乎繃斷的神經,回頭望向寂寥的巷子口,確定他沒有追上來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長氣。
解除警報的同時,心裡又湧上莫名的悵然。
汪瑀璇再度依戀地回首,看不到心版抹滅不去的身影,她頹然低下頭,雙手掩面,忍不住幽幽輕泣。
怎麼可能不認得你?赫凡……只是,你怎麼可能還記得我?汪羽璇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還是,你根本連汪羽璇這三個字都不記得了……
她緊緊閉上眼,任熱淚從指縫間不斷滲出。坐在陌生的計程車裡,任其狂囂穿梭在洶湧車潮中,汪瑀璇感覺一股冥冥力量不斷將她的思緒拉向過往,彷彿失足跌落不見底的深井,不斷墜向不堪回首的過去。
第三章
十年前 崇智高中
早晨第一堂課的鐘聲已響過好久,三年英班教室裡卻有一個位子仍然空著,講台上口沫橫飛的數學老師用心講解習題,打從進入教室後便沒問過半句關於那個空著的座位。
彷彿那裡一直都有人坐著,也可能她認為該坐在那位子上的學生,有來沒來都無所謂。
「報告!」課上了好一會兒,門外響起清柔的女聲,頓時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有什麼事?」這班的數學老師戴著灰黑框的眼鏡,尖苛的眸光透過鏡片鄙夷地掃向門外。「都幾點了,你沒表嗎?學校什麼時候開始收留這種連手錶都買不起的窮學生了?」
「齊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門外的女學生羞赧地垂下頭,雙手緊緊交握,囁嚅的雙唇不住哆嗦,凍紅的小手還留著洗完碗盤的水漬。
班上同學開始竊竊私語,對於站在門外被老師為難的女同學沒有太大的同情,全班都知道她付不出高額私校學費,只得到學生宿舍幫忙打雜才得以繼續學業。
能穿上崇智高中制服的孩子個個非富即貴,這些從小含著金湯匙、穿金縷衣長大的少爺千金們,哪個能理解「貧窮」是怎麼樣的滋味?
就在半年以前,跟班上其他同學一樣含金湯匙、穿金縷衣長大的汪羽璇也不知道,「窮」竟是這般生不如死的低下……
不知站了多久,汪羽璇始終等不到老師恩准她進教室。門口正是迎風處,冬天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著她單薄的身子,她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一大早起來衝進學校餐廳忙著張羅住宿生的早餐,直到全部碗盤洗淨收拾完畢才能離開,為了趕上第一堂課,她連早餐都來不及吃。
寒風灌進她單薄的制服,汪羽璇開始有昏眩的感覺。她聽到前排同學鄙夷的嗤笑自己。
「沒本事學人家讀什麼貴族學校啊!」
是啊,汪羽璇也覺得自己待在崇智高中根本是個天大笑柄,開校以來沒有學生繳不起學費,而繳不起學費還繼續死皮賴臉讀下去,她汪羽璇肯定是崇智校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
她想哭,眼眶好熱好痛,卻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半年了,自家中遭逢巨變以來,汪羽璇就像過了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所有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全化為烏有。
剛開始她害怕、她哭泣、她恨死那個勾引父親的狐狸精,更恨捲走家產遠遁大陸、不管她們母女死活的父親。
但沒了馬車玻璃鞋的灰姑娘再哭也於事無補,她已流了數也數不清的眼淚,直到今天——
同學的輕視、師長的嗤之以鼻,已不能再將她擊倒,汪羽璇告訴自己一定得咬牙忍下去。
「這位『大小姐』,你還杵在那兒幹嘛?難道還要我請你才肯進來嗎?搞什麼東西,浪費大家的時間!」
齊老師趾高氣揚,狠狠向門口丟去一記白眼。
她厚厚的頭髮燙成上窄下寬的三角形,額頭上的瀏海高高吹起,活像一座聳立的山峰,調皮的同學給她起了個「半屏山」的綽號。
「謝謝老師。」汪羽璇恭恭敬敬向「半屏山」鞠個躬,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打開書包拿出課本講義,翻找了半天,汪羽璇才窘迫發現「半屏山」正在講解的是早自習考試的題目。她根本沒有那份考卷,自升上高三以來,她每天都要趕到餐廳打工,哪有空參加早自習?班上的同學好像也沒人注意幫她多留一張試卷,彷彿她的存在像空氣,大家心知肚明她無暇參與,自然視而不見。
汪羽璇只能呆呆攤開文不對題的課本,低下頭佯作專心記筆記,心裡失落沮喪又害怕「半屏山」的勢利眼會飄過來,萬一她一時興起,又不知道要怎樣羞辱惡整自己!
「汪羽璇,你到黑板上來做下一題!」果不其然,「半屏山」一雙細細的小眼不懷好意射過來,她明知汪羽璇沒有考卷,根本不知道下一題是什麼,偏偏要找她的碴。
「快上來啊!汪羽璇,你耳朵聾了?」揚起詭譎的冷笑,「半屏山」故意尖著嗓子喊她。「這些題目啊,全班都做得滾瓜爛熟了,如果你還不會……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臉坐在這間教室裡?倘若我的程度跟人家差那麼多,早就哪邊涼快哪邊滾了,不像你……」
「齊老師,我……」汪羽璇六神無主地站起來,感覺自己像被剝光衣服任人唾棄的惡賊,受辱的難堪委屈逼出她滿眶熱淚。
「叫你上來你聽不懂嗎?」半屏山一副不想善罷甘休的嘴臉,癟嘴嗤笑。「可憐,連人話都聽不懂了?悲哀啊……」
一大串難聽的字眼一股腦,從為人師表的人嘴裡吐出來分外令人難堪,看在這班來自政商名流子女的眼中,只教育了他們一件事:
貧窮是罪惡的、該死的,沒錢的人根本不配尊嚴地活在這世上。
未滿十八歲的汪羽璇在那一刻經歷到她此生最困窘卑微的時刻。如果可以,她希望立刻消失在人世間,她不想活在被人瞧不起的鄙夷眼光下,那比拿著刀子割她身上的肉還令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