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搭理她。
「等妳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鳳一郎在她身後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點頭。「我好久沒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妳傷口沒好,扶妳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妳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他為她披上披風,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懷寧不知上哪兒去,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後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妳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盡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癒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妳這病人十分聽話,喂妳喝苦藥妳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裡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係,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屍身並葬在將士坡,那時妳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麼,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愣愣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迭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妳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妳送完他們,我再抱妳回屋休息。」語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癒,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乾淨,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後很容易長的。」鳳一郎歎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髮。二十五歲白髮阮冬故,三十五歲白髮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裡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後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於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洩,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麼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後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麼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隔天,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裡終於完成她的願望。
從此本無相干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後,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邁:「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裡,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裡的哭聲漸微,氣若游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裡。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後,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妳。」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妳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妳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妳喝完粥,這口飯就給妳。」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餵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妳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妳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歎。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辣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裡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裡,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鬆,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雲,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麼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閒聊篇
結尾了嗎?結尾了嗎?那快來閒聊吧!咳咳!
當我還很年輕時……(別問我有多年輕),每次看見書末寫著官場男女最後隱居,總是想著:這真是個美好結局啊。
當我年紀漸長時,總想著:這真是個點到為止、任君幻想的夢幻結局啊。
一個人的本性是很堅固的,不會因為隱居,而改變了她過往的個性,阮冬故亦是,聶滄溟也一樣。
如果隱居之後,過著神仙般的生活,那她(他)也是不會快樂的。正因心念百姓,不管最終歸處在哪兒,依舊會不時注意朝廷百姓的動向。
這是我個人現在的看法啦。
因此,在《追月》裡,藉著書中角色一提帶過聶滄溟辭官後,與妻子擇東南沿海一帶為長居之地。
因此,在《斗妻番外篇》內,東方非、阮冬故身邊必會圍繞國事(這次比重放少了啦),所以鳳一郎的隱居之夢,永遠是夢,除非他灌阮冬故毒藥,讓她失憶。
至於東方非嘛……
他之所以這麼中意阮冬故,是因為他太聰明、站得太高,將人性看得太透,對世間不屑一顧,卻又下意識找尋能夠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折不屈、永不妥協的人。
他踩在腳底的,一定是被折磨到願意同流合污的官員。
他放在心上的,一定是一個打斷他的腿也不改其志的官員,所以他念念不忘阮臥秋;來了一個阮東潛,他欣喜若狂。
這也是他人格矛盾之處。
至於阮冬故,太正直了,通常太正直的人非常不討喜,所以別怪我把幼年冬故寫得正直八百,沒有這樣的幼年,斷然不會有成長後的阮冬故。
總不能小時寫得天真可愛,長大後被讀者發現其實成長後的阮冬故是外星人冒名頂替的吧?
通常看得懂《番外篇》的,一定看過小說正文,也可以說《番外篇》的閱讀率,會比一般言情小說來得低,能夠從第一篇番外讀到這裡,表示你曾看過《是非分不清》、《斷指娘子》,我必須說,謝謝你陪我一路走來,一塊結束這個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