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家人人很忙,真的不必顧及我……」
青衣的視線移向她截斷的尾指,平靜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會見阮大人。」
阮冬故暗歎一聲,只得乖乖隨他走進東方府邸裡。
「小人一直沒有機會道謝。」
「什麼?」
青衣領著她往偏廳走去,說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人人一命,原本小人該隨侍在側,那斷指之痛理應由我來受。」
「這什麼話?只是一根手指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以為然道。在經過某條長廊時,看見府裡的某個廳內東方非的身影,還有……
「宮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人人走不開,只能請阮人人等了。」青衣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領她走進偏廳。
她心神未回,專注思考那年輕的背影。
是誰呢?她不記得朝中有這等身材的官員,那人也不像是太監,東方非一向喜怒無常,但方纔他似乎沒有平日的張狂。他有點敷衍、有點不耐,很難得看見東方非會去敷衍一個人……
「反正不關我的事。」她打了個呵欠。以為送完禮後,她無事一身輕,可以睡個好覺,沒有想到送禮第一關就卡在東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東方非不會很快結束他手頭上的事。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耐住性子去應對呢……
「太子才二十多歲……」鳳一郎沉思著。
「這麼年輕啊。」某日茶餘飯後,聊起政事,她與一郎哥的話題就轉到東宮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輕,才會有野心……冬故,妳可要記清楚了,一個男人,不管身子有無殘缺,若從小養在宮中,明白自己終將登基,那他這一生一世,心裡絕不會忘記他該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邊久了,即使沒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應快一點,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說……遲早,太子會有謀反之心嗎?」
「沒有面對面過,我不敢肯定。不過,我希望不會,否則到那時朝中必分勢力,這一次就不會像是東方非與國丈那樣的爭權奪利,鬥輸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條,還會禍及許多無辜的人。」
「又要選一邊站啊?」她心裡微惱,總覺得在朝廷當官,動不動就得選邊站,像條狗一樣。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冬故,妳千萬記得,不要憑妳的直覺去選,妳一定得跟東方非同一邊站。」
她聞言皺眉。「我的直覺這麼差?」
鳳一郎微笑,神色帶些寵愛:
「妳的直覺絕對正確,卻無法保命。若有朝一日,東方非選擇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龍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驚醒,赫然發現東方非就坐在眼前,隨意翻著她最頭痛的書籍。
察覺到她醒來,那雙黑燦的鳳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妳醒得倒挺快的。本官還以為妳要一覺到天亮。瞧妳,才多久沒有看見妳,我還當哪兒的難民出現了呢,正好,妳就陪本官一塊用個飯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盡黑,她睡了多久啊?
「幾個時辰吧。」東方非笑得暢快:「阮侍郎,妳就這麼信任我嗎?竟然能在我府裡睡得這麼熟。」
「我在哪兒向來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說道,同時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來拜訪大人,既然……已經拜訪了,下官就告辭了。」
「本官是第幾位?」
「什麼?」
「妳這點心眼兒我還看不透嗎?冬故,妳要玩官場遊戲還旱著呢,禮可不是像妳這樣送的,妳年年送禮來,可沒送進我心窩裡,反倒上回妳差人送來的當地名產還頗得我歡心。對了,方才妳打盹時,似是在想事情,想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心情顯然極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為誰?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遲疑t會兒,才道:
「東方兄,實不相瞞,方纔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太子一面。」
東方非聞言,暗訝地看向她,隨即笑意濃濃,問道:
「妳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無所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堂堂一名太子,卻從無作為?」
東方非聽她還真的將心裡話說出來,身子微微傾前,劍眉一揚,邪氣的嘴角輕掀,笑道:
「冬故,妳該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為也很難。」
她想了下,點頭。「這倒是。」
「『有人』刻意讓太子毫無作為,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示一番。
多年下來,他發現阮冬故並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祇看向前方,不曾拐彎抹角去想些她認為多餘的事情。
她認為多餘的事,朝官為此搶得頭破血流,多諷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無作為,讓皇上對他沒有提防。妳說,真相到底是哪個?」他笑著。
「東方兄,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東方非哈哈大笑:
「冬故,跟聰明人說話呢,我不必費太多唇舌;跟妳說話呢,我也不必算計,因為妳向來有話直說。」揚眉盯著她。「所以,我可以允許妳的義兄算計我,但妳不成,妳一句謊言也不得對我說。」
反正她自認瞞不過他,索性放開了問:
「東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見她錯愕,他也攤開了說:「如果不是太子,我早攆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擾我清閒嗎?」
「他找你做什麼?」
一個久病的太子,找當紅的首輔,會有什麼好事?
「能做什麼,妳不是也猜到幾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
「你這是、這是……」
「攪亂朝綱、意圖謀反、策動政變、違背君臣之義、謀害天子,簡直大逆不道,這些罪名夠不夠?」
「既然你知道——」
與她的激動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閒自在,一點也不怕她將這些秘密洩露出去。
「冬故,在妳眼裡,當今聖上是什麼?」他岔開話題。
「皇上就是皇上,還會是什麼?」她激動地說。
「那麼,他值得妳賣命嗎?」他笑:「妳這是愚忠,為一個只顧自己求長生的老人盡忠,妳值得嗎?妳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麼啊?」
他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像根針一樣的戳進她的心頭。
她自幼所受的知識、一郎哥所說的故事、兄長為官的正直,在在影響她處世的方針——對皇上盡忠、為百姓謀福,就算哪天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這樣的念頭一直根深抵固地埋在她心裡,不該更改。
她一直以為,只要皇上週遭的朝官個個正直,那麼皇上聖眼、立刻就會開了,上天選擇這樣的人坐上龍椅,必有它正面的意義。
當皇上,就是該為民做事,只是,現在他老人家一時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東方非不以為意地說道:「那都是騙自己的。妳眼裡的皇上,早已是一個沒有用的老人了。」
她緊緊抿著嘴,壓抑地說道:
「大人,你這是大不敬了。」
東方非無所謂地笑道:
「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妳要怎麼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討的是阮冬故的答覆。
「我一郎哥說,跟你同邊站。」
她嘴裡老掛著這個鳳一郎,不嫌煩嗎?俊顏略嫌不悅與厭煩:
「妳跟妳義兄就算再親,也不是同一個人。我是在問妳,不是問妳義兄。」
她理應站在皇上那一方,因為東方非策動謀反確實有罪。
如果是幾年前,她必定這樣認為,甚至立即上報阻止,但,現在她卻說不出口來。
這幾年,她忍不住偷偷想著,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裡?難道,在當今皇上的手裡,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嗎?
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她產生好濃的無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遲早有一天,她的眼裡,沒有百姓。
皇上的眼裡,也早已經沒有百姓了吧。
東方非見她沒有回答,明白她心裡有了動搖,也不多作鼓吹,只諷道:
「妳當了幾年的官,還是改不了多少。」頓了下,意味深長地凝視她。
「妳放心,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興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惱我,換個皇上於我也不是難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妳最後還會不會護著這個沒有用的皇上?妳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妳的路,可是,妳追求的路真是正確的嗎?妳好好想想吧。」
萬晉結束,新主登基時,她在戰場上,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她鬆了口氣。
「一郎哥,我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東方兄的計畫,我卻一點也不氣,心裡老在想:如果換了個皇上,這麼多兄弟會不會就不用這麼無故枉死了。」
老皇上駕崩傳到邊境的那一個晚上,她一夜未眠,望著京師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