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不理他,只看著鳳一郎再道:
「前兩天,他死在戰場上,才二十歲。他想活著回家,不過,他也明白朝中派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才。這世上,如果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該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為阮侍郎那樣的人。鳳爺,你說,阮侍郎活下去,會不會比較好?」
鳳一郎毫不考慮答道:
「不會。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這樣的人存在,她的結局就不會變,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條路。除非她辭官——」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聞言,猶豫不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邊境抗敵多年的阮東潛,竟然會有另一種身份,如果可以,多希望阮東潛這樣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還活著,就先移回城裡,接下來就交給軍醫吧!」將領說道。
鳳一郎瞇眼,鎮定地注視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氣,明白鳳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軍醫後的下場,遂十分遺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纔,阮侍郎他失血過多……斷氣了。」
鳳一郎聞言,閉上發熱的藍眸,沙啞說道:
「老大夫,謝謝你……我代我家大人謝你為她盡的最後一分心力。」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緩緩地撫過「阮東潛」三個字,東方非俊顏半垂,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
內閣官員大氣不敢喘一聲,互相傳遞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新主登基,誰是最大得益者,已經不用多說。當年的風向又打回東方非身上,與他作對的官員,一一被斗下了,老國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門,在這世上,誰的權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後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半炷香未曾吭聲,就因為桌上的傷亡將士名冊。
戰事已經結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屍,而是事後的撫恤與獻俘儀式。
雖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將多年戰爭結束,就算再來個幾十本傷亡名冊,他們也是甘之如飴的,只是——
這死亡名冊的首位,正是東方非極為看重的阮侍郎。這,可就麻煩了。
「首輔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東方非一言不發,俊美的臉龐終於揚起。
黃公公見狀,暗鬆了口氣。看來,阮侍郎的死亡,沒有影響很大嘛。
「黃公公,這死亡名單確實不假?」東方非輕柔地問。
「確實不假。」
「確認屍體過?」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沒有確認,任誰也不敢隨便上報。確實見著了阮侍郎的屍身,才將他登錄進名冊裡。」
東方非鳳眸輕瞇,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舊自若,問道:
「他怎麼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東方非閉上眸,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令內閣的官員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個文官,怎麼會在戰場上找到她的屍身?」
「首輔大人,皇上說……」黃公公壓低聲音,道:「阮侍郎是文官,照說,確實不該出現在戰場上,正押解進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獻上錯策,才會選擇這條路贖罪,所以……如果首輔大人有心,皇上論功行賞時,絕不會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皇上默許他這個首輔挑個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勢的王丞不論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個引以為傲的義兄在,豈會有錯策?
誰,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這就是她追求的路嗎?在她死前,她該明白害死她的絕非蠻族的千軍萬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東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驚不已。
過了會兒,笑聲漸止,他又問:
「黃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會怎麼看這事?」
黃公公一怔,直覺答道:
「自然是謝主隆恩了。」
東方非輕笑一聲,丹鳳眸瞳一瞟,瞧見天外藍天依舊,未至冬季,自然無雪。
「她若知情,必說:有功便行賞,有罪便責罰,哪來的討價還價?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黃公公一頭霧水。
「也對。朝中哪來的第二個阮東潛?你們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個阮臥秋,現在再走一個阮冬故。
姓阮的下場都不算好,尤其是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文官本不該上戰場,是誰逼得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難道在她下這個決定前,不曾想過她的承諾?他東方非在她心裡就這麼無足輕重?
「首輔大人!」內閣官員輕喊,驚懼地看著他惱怒的俊顏,看著他無意識地將登錄阮東潛死亡的那一頁捏個盡碎。
他終究晚了一步嗎?
難道她身邊的義兄們沒有盡心盡力擋在她面前?
思及此,腦中忽地閃過一事,東方非心神微震,立即說道:
「阮侍郎身邊的白髮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見屍,去把阮東潛的屍身運回京來!」她的義兄絕不會無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氣這麼熱,運回京師只怕早已腐臭,何況當日阮侍郎的屍身就已經遭火化了!」
「火化?未經我的允許,誰敢動這個手腳?」東方非厲聲問。
黃公公暗自驚恐,照實回答:
「派去的將領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阮侍郎的屍軀。」
啪的一聲,扇柄斷成兩截。
內閣官員面面相觀,偷偷抬眼窺看東方非難掩驚喜又不安的神色。
「黃公公。」良久,他出聲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黃公公連忙道:「皇上急著找首輔大人,商討論功行賞的事兒……大人,是您舉薦人才,調派京軍赴邊境結束戰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屬……」說了半天,終於察覺東方非漫不經心。
「黃公公,你在宮中也待了幾十年了。你說,你看過本官做過什麼好事了?」
黃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過的好事可多了,如果沒有大人,數十萬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晉江工程已近完了……」
東方非哈哈大笑幾聲,笑意並未透露在那雙向來狡猾的眼眸裡。
「原來這也算本官的功勞?原來阮東潛三個字,終究寫不進史冊上。妳到底是為了什麼啊?難怪妳做了幾年的官,還只是一個小小侍郎而已,妳這官,做得真窩囊。」臉色忽而一變,他輕滑的聲音如薄刀,令黃公公起了一身寒顫:「黃公公,往日論功行賞,大伙愛怎麼討價還價、你爭我鬥,本宮一向不干涉,但這回本官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秉公處理?你可要瞧清楚了,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幹的好事。」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內閣。
黃公公見狀,立即追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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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久病在身,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卻比誰都煩惱皇朝的未來。
當今聖上年邁,哪日突然駕崩,讓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來該怎麼辦?
一郎哥曾聽過她的煩惱,當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
「打一開始,在皇上眼裡,這個太子就只是一個太子。」
初時,她有些迷惑,後來皇上沉迷於長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裡,萬晉年號永不結束。
這一年,她臨時回京報告工程進度。其實,要她選,她寧願留在晉江,但一郎哥說,既然入京為官,京官這一條線絕不能斷。
她長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馬屁送厚禮拉關係,明知做了會悶上好久,她也得厚顏無恥的去做。
「不宜見客?」她一點也不訝異。東方非是多紅的首輔啊,哪來的空見她這個小侍郎?
連忙把厚禮交給門房,就當完成任務,準備閃人也。朱紅大門內,青衣才走過轉角,一見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人人!」
阮冬故收回腳步,拱拳道:
「好久不見,青衣兄。」
青衣上前,說道:
「我家人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剛回來。」東方非會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來,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興,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是啊。」
一郎哥交給她名單,禮依順序送,東方非官大勢大,當然第一個來找他。她補了一句:「不過既然東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
「等等!」青衣連忙阻止,遲疑一會兒,自作主張道:「如果阮人人願意等的話,小人先帶您上偏廳去。」今早那名人物進府後,大人說今日懶得再見外客,但他想,阮人人應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願意等,但禮數總要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