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擱在你左手邊桌上。」也不知道她幹啥要這些消息的八月,只是以下巴努了努那方向。
「謝了。」她推開手邊一大迭的紙張,改撈過另一迭。
坐在窗畔代她這位閨中小姐繡花,順便還要替她注意著外頭動靜的八月,在遠處的長廊底下突然出現兩抹人影時,急忙站起身小聲地朝她低叫。
「不好了!」她急急忙忙離開繡桌,一把拉走坐在案內的如意,「小姐,其他的小姐們來了!」
滿腦子只專心在正事上的如意,只是任她將自己推坐至繡桌,眼看她還是沒回魂的八月,急忙抽走她手中的紙張,改將繡針放妥在她的兩指之間,再趕緊衝至案前將案上所有的紙張全都掃至抽屜裡。
腳步聲愈來愈近,已完成掩飾動作的八月,隨即回到如意的面前,兩手捧起她的面頰直要她回魂。
「小姐,該醒啦!」
「啊?」她眨了眨眼,納悶地瞧著手中的針線。
「十二、十三兩位小姐回府了,你配合點!」八月先是壓低音量在她耳邊通風報訊,再趕緊站至她的身後扮出主僕該有的假象。
「小妹!」話才說完,兩名早已嫁出府中的親姊,已推門而入。
「彩霞姊、吉祥姊,你們回來啦!」如意登時精神一振,笑意鋪滿了臉龐,「八月,奉茶!」
八月有些呆楞地看著她前一刻與下一刻截然不同的模樣。
「……是。」
「兩位姊姊今日怎會有空回府?」在八月托著茶盤而來時,如意順手接過,笑意盈盈地各奉了一碗茶水給她們。
「今兒個我們是特地回來看你的。」
「特地來看我?」她秀眉微挑,臉上笑意仍是不變。
「如意……」上官彩霞將她拉至身畔一塊坐著,兩手緊握著她的手,面上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
「還是由你來說吧。」她歎了口氣,乾脆轉首看向上官吉祥。
「如意,今兒個姊姊們來,是想告訴你一事……」上官吉祥扳過她的肩,深深歎了口氣後,語氣沉重地向她叮嚀,「答應我,這事,你聽了後,可千萬不要太傷心。」
「何事?」她乖順地點點頭,依舊很有耐性。
「爹爹去年不是為你許了婚配嗎?」上官吉祥有些不忍地開口,怕她的記性差忘了這回事,還不忘提醒她,「就那個太子侍讀,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她很勉強起想起是有這麼一號人物,「他怎了?」
「他……」上官吉祥期期艾艾地看著她的眼,「今年初春,他已接連先納了兩房小妾……」
如意不痛不癢地應了應,「噢。」她還以為那個男人能有什麼大作為呢,搞了半天,原來竟是這等事。
「小妹,聽姊姊一句。」為了面無表情的她,心底直為她擔心的上官吉祥忙急著勸她要放寬心,「男人嘛,三妻妾也是應當的,姑且不管他納了幾房的小妾,反正,日後你都是他的正妻,當家主母也定是你,所以,你就別為此事太傷心了,嗯?」
眼看兩名親姊面容上都寫滿了憂慮,如意也只好配合地垂下了眼眉,狀似落寞地垂下螓首。
「多謝吉祥姊,我……」語帶哽咽的她,還刻意頓了頓,「我會看開的……」
候在一旁的八月,看了只是猛翻白眼。
「真的?」上官彩霞還不放心地抬起她的小臉問。
「嗯,姊姊們別為我多慮了。」她吸了吸鼻尖,勉強地擠出一朵笑,同時將一手偷偷伸至背後,直朝八月打暗號。
「我知道這事為難了你,但……你懂事就好……」眼眶含淚的兩人,直拍著她的手,像是想安慰她,又像是替她感到不甘。
接獲暗號的八月,在她們準備拿出繡帕開始抹淚之前,連忙來到她們的面前插話轉移話題。
「兩位小姐,聽說,二夫人近日染了風寒,小姐們難得回來,不如就先過去向她老人家問個安吧?」
「也好。」上官吉祥以帕拭了拭眼角。
扶著兩位親姊步出房門後,與八月並肩站在門口送客的如意,默然地回想著方才聽來的消息。
「看開?」八月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問。
「是啊。」她不疾不徐地關上房門,筆直地走向房內的書案。
「小姐。」跟在她身後的八月,兩手撐在案上,語氣十分懷疑地問:「我能不能問,你的看開,究竟是怎麼個看開法?」
「你說呢?」坐回案內的如意,一手輕托著香腮,沉穩地輕笑。
八月頹然地垂下頭,「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就是了……」光看她這號表情,那只代表,她不可能會乖乖就範,或是就這麼算了。
「你繼續去忙你的吧,我還有正事要做。」如意揮揮手打發她,自抽屜裡挖出那迭她未看完的消息。
紙面上的文字,在兩位姊姊走後,此時看來,好似一朵朵飄萍,在她的眼前游移飄蕩,令她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在紙面上。
她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夫婿,納妾了?
她這未來的正妻都還沒娶過門呢,他就已迫不及待地先納了兩房小妾?且他非但沒來問過此事她允不允,甚至,就連這消息也沒告知過她一聲……
低首看著自己一雙一點也不細滑也不美觀白晰的手,在右手上,有著因長年握筆而生出的筆繭,她橫看豎看,都覺得這一雙手,與上官府中那些由她父親所養的門人,那一雙雙握筆的手,並無二異。
不同的只是,他們是男,她是女。
可惜的是,人們崇敬的上天,根本就是蒙著眼看待這世上的男女之間,從不給予所謂的公平。
為官也好,為商也罷,倘若,今日她是男兒身,那麼這一切,或許就不會這麼令人覺得不甘了。
可只因她是個女人,她就不能為官亦不為能商,就算她這輩子讀遍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只要她是個女人,她就必須毫無異義地接受這世間的束縛,相夫教子、睜隻眼閉只眼,把所有憂傷的字眼都深深藏在心底最深處,並且以雙手摀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聲關於心憐自己的嗚咽。
自小看著年紀長於她的姊姊們,在父親有計畫的安排下,一一以各種有利的政治、或是財富因素給嫁出府,嫁入了可在朝中聯勢的官家、或是嫁入可做金源後盾的富賈。
只是,上官卿從不問問他的那些女兒,她們願不願?
每當她們返家省親,如意就像是心底被鑿了個坑洞般,因她不是得靜靜坐在她們的面前,看著她們回到家才敢流淚的淚眼,就是不語地聆聽她們向她泣訴她們的夫君,又納了幾房妻妾,或是又在外頭跟別的女人生了幾名兒女……而在那坑中,她只覺得她的未來就如同那些姊姊般,毫無希望,只能在深深吸一口氣後,再無聲無息地滅頂。
她最忘不了的是,自小到大接觸到的每一個女人,她們那些曾經全然相信地、情詞懇切地祈求上蒼能夠讓她們在這一生中得到一個良人的熱情,以及,後來當她們如同交易般地遭上官卿一一嫁出,卻在婚姻中得到事與願違的結果時,那份曾經對愛萬分渴求,卻永遠也無法達成的遺憾。
或許上天並不知道,女人的眼淚,是珍珠。
那些曾經深深打入她心中珍貴的淚眼,與無法訴之他人的不甘,就像是一捆繩圈,將她的姊姊們牢牢捆縛住,並強迫她們要把這等失望過後的痛苦,強行嚥下。
其實,她們要的並不多,她們要的只是一份永遠不變的愛。
身為旁觀者的如意,自小到大,這些年來,她只是冷眼靜靜地看著、聽著,眾多親姊她們心中最是深刻的祈願。但隨著姊姊們一個個地遭家父嫁出,她這才明白,對於愛的熱烈追尋或是渴望,並不是全然都操盤掌握在她們手上的,因她們只是一朵隨著命運飄流的浮萍,什麼也不能追求爭取,就連一點選擇的餘地也沒有。
雖然說,在上官卿這等安排性的婚姻下,也有姊姊嫁得不錯,婚後的日子過得幸福又美好,但,那也僅是少數。
這麼多年來,她聽著、看著,發生在眾多姊姊身上的一切,她總覺得,身為女人,人生就只是一個圓。
在這圓的起點,是待字閨中,而後是嫁人偽妻、當家主母、生子、侍奉夫君與公婆、教養兒女……每個女人,都在這個圓裡按著一定的路徑行走,踩著與前人同樣的步代,從不走出圈圈外,看看外頭那不圓滿的人生、不循規蹈矩的路程。
她們只是安靜的聆聽著命運的安排,該往哪兒走,又該往哪兒去,從無異議,也從無反對,她們只是低首承認命運。
或許對她們來說,人生只是一條無言的河川,那些屬於安排的無奈、斑駁的夢、無言的悲哀,都一一躲在她們的裙擺底下,不說話、不開口,也從不抬頭張揚,令她們從不期待些什麼,不敢去夢、不敢去恨,也不敢跳出來張口大聲的說,她們並不願!